壶里的茶少了半壶,他才又开口:“燕行。”
江翊整个人不禁一震。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别人这么喊过自己了。
“你知道爹给你取这个名字的含义吗?”江安守问。
江翊默默颔首。
燕行千里,终须归。
江安守看着他神色间的变化,终于真正化成了一个和蔼的父亲:“你从小就和别人家的孩子不同,我和你娘初为父母,一直觉得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够,才导致你过早开智......”他说着,见江翊要说什么,抬手打断他:“你先听爹把话说完。”
江翊顺从地闭上了嘴,只是垂着眼,睫毛在眼下落成一片阴影。
江安守继续道:“后来我们又发现你虽心智早熟,对我们却并未表现出刻意的疏离,相反,你有时候贴心得让我们这两个做父母的都要自惭形秽,所以你七八岁离家,我们从你的一封封家书里得知你性命无忧,便觉得你万事都能应付得来,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对你疏于过问,到如今再想插手你的事,想来也是为时晚矣。”
江翊低低喊了一声:“爹......”
“爹和你娘别无他求,”江安守抬手压在他肩上:“在爹娘有生之年,都希望能看着你健康顺遂,一生无虞。”
江翊伸手拍了拍父亲青筋虬布的粗糙大手,没敢抬眼。
莫庭晟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父慈子孝的一幕。
屋内两人齐齐抬头,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指了指门解释:“我看江兄门没关紧,还以为屋内进了贼,所以......不是有意打扰二位的。”
江城将一派肃然地收回手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一副严父的口吻:“为父今日所说的话你好好记住,你毕竟是江家独子,随性也需有度,明白了吗?”
江翊应了声“是”,跟着起身送他到门口。
错身的时候江安守朝莫庭晟点了下头,回身朝江翊做了个手势叫停他的脚步:“不用送了,过两天就是你娘的生辰,你既然人在建安,记得回家一趟。”
江翊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道:“爹,趁着您和娘还年轻,是时候给家里添点新生了。”
江安守一张老脸差点烧起来,怒瞪着他,开口要骂,眼角瞥到想起来边上站了个人,硬是把那句“臭小子”磨碎在后槽牙,相对含蓄地换了一句:“胡说八道!”而后拂袖走了。
后脚跨出去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莫庭晟正在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把自己站成房间里一尊相对显眼的摆件,一看到这位江城将如此不沉稳的表现,差点破功当场笑出声。
目送江安守从客栈大门出去,江翊这回记得把门关好了,严严实实地按了两把,又看了看边上的门栓,到底是没真的拿来插上。
莫庭晟率先开口:“实在抱歉,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江翊朝里抬了下手,示意他进屋去,笑道:“我们不过父子闲叙,撞见便撞见了,兰兄这样,倒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莫庭晟:“那我到底还是擅闯了你的房间,确实不妥。”
江翊换上新茶杯:“无妨,我上次也闯过一次兰兄的房间,你我两清了。”他正要往杯里倒茶,一低头看到莫庭晟手里提了两个酒瓶:“......你这是?”
莫庭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不自觉把酒瓶往身后藏了藏,意识到自己这动作毫无意义,只好答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喝一点,”他朝江翊笑了笑:“放心,不拉你陪我,用不着这样炸毛戒备。”
他自以为笑得豁达,江翊却眼尖地看出了其中的逞强,朝他的酒壶伸出手去。
莫庭晟以为他要阻止自己喝酒,手一抬躲了过去,把两瓶酒抱进怀里护着:“你干什么?”
江翊见他这无意泄露出来的孩子气,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我只是想陪你一起喝。”
莫庭晟一愣,笑意含在嘴里,摇头道:“还是算了吧,你沾了酒,说话太絮叨,我今天只想安安静静地喝酒。”
江翊张了张嘴,意识到自己确实没有把握控制自己醉酒之后的行为,便只好又止住了话头,可他也不舍得就这样放着明显有心事的莫庭晟一个人......
正纠结,扫到桌上的茶水,眼睛一亮,举起来道:“那我以茶代酒,舍命陪君子。”
莫庭晟看了眼他手里的茶壶,又把目光移到他脸上,明白了他的用意,朗声笑开了:“江兄,陪我喝酒而已,不会要命的。”
他这一笑不再是强颜欢笑,江翊松了口气,跟着弓起眉眼,接过他手里的酒瓶,拎了自己的一壶茶,走到窗边一跃,提息运气,率先上了房顶。
莫庭晟随之而上,在他边上坐下。
黑夜无声,月色如水倾泻,前几日还时有乍响的蝉鸣也销声匿迹了。
建安城度过了一个熬人的酷暑,归于静谧。
莫庭晟不说话,江翊也就没开腔,两人当真就只是以茶就酒喝了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