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翊怔愣,知道这是莫庭晟在变相安慰自己,可眼前这人越是这样不闻不问地包容自己的阴暗,就越是让他觉得自己污秽不堪。
落花皎洁。
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施过酷刑的手不配碰它们。
“发什么呆呢?这花有毒不成?”莫庭晟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催促道。
语气嗔怪而亲昵。
江翊像是一尊褪色的人像重新上了颜料,整个人鲜活了起来,举了半天的手这才敢落到他头上,小心翼翼且毫末不落地替他清理着残花,嘴上接上话道:“他说雇他的人,就是那个左丞相的儿子,齐展啸。”
等他帮自己摘干净了落花,莫庭晟便动手摘下了面具,呼了口气,显得没有太多的惊讶:“这就能说得通他堂堂一个丞相之子要跑来凑这个热闹了。”
“怎么?”江翊问。
莫庭晟:“这纪明泽和齐轩说得好听叫世交,说得难听一些就是利益勾连,这些年来纪明泽没少打着这位左相的名头敛财,齐轩也利用纪明泽的便利,铺了不少家业,只是这两年纪明泽的家底日渐丰厚,就有些坐大了,听说年前便三番两次在朝堂上顶撞齐轩,这养大的狗眼看要脱缰反咬自己一口,你说,齐轩能高兴吗?”
江翊:“所以你的意思是齐轩命自己的小儿子对纪明泽的儿子下手,以此警告?”
“不仅如此,”莫庭晟道:“我离京之前就听说,朝廷即将颁布新的法令,自下半年开始,只要是在大裕境内往来的经商,赋税统一增加一成,好巧不巧,这位齐丞相的老家就是西北的,据说是为了帮扶父老,不少货品都是经由西北往京中输运,这些年里江城将恪尽职守,想必他早就已经看不顺眼了,如今纪明泽借着赋税的名头要再扒他一层皮,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还不两笔账一起清算了?”
他说的每句话江翊都能听得明白,可一时间没办法把所有的事串联起来,皱着眉,看着莫庭晟。
莫庭晟见他神态,笑道:“还不明白?你好好想想,如果当时不是你我恰好先发现了那些尸体,控制住了局面,事情会如何发展?”
堂堂城将府,一夜之间出了七条人命,其中还有一个是户部尚书的儿子。凶手入府杀人不算,竟然还有时间将那些尸体一一摆放成陈列展示的姿态,可见江府守卫何等松懈。
消息一经传开,三人成虎。
凶手是谁也就变得不重要了,而江安守身为守城之将,连自己的府门都守不住,如何还能让人相信他能守得住这建安城的一城之门?
届时龙颜大怒,江安守的脑袋能不能保得住都未见得,更别说这城将的身份了。
而江安守一落马,这位手眼通天的左丞相自然有办法扶一个“会办事”的人上来。
江翊转瞬就把这些事情想明白了,却觉得这齐丞相这番行事未免变数太大,问道:“可既然他准备把这事情闹大,事关当朝尚书的儿子,就不怕纪明泽要求彻查?到时候查到齐展啸身上......”
莫庭晟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江翊的话便慢慢没了声音——自己怕是有些犯了傻。
首先,这死者有七人,其中五人都是伪造身份进的江府,换了常人思维,必定觉得这五人有什么问题,而剩下两人一个是纪尚书的儿子,一个是他的侍卫,如此一联系,一个逻辑通顺的结论自然也不难成型了:凶手是那五人引来的,恰好这纪尚书的儿子倒霉,被卷进这场杀戮之中。
而即便再查,当晚的名册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姓齐的,无凭无据,就算是纪明泽,也不敢随意查到这丞相大人的头上。
再不济,把那杀手往大理寺一丢,事情自然也就“真相大白”了,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把帽子往江安守头上一扣,说他平时仗势欺人,为官不仁,得罪的人太多,这才招惹了这麻烦......
总而言之不论怎么说,在场的任何人都可能被这件事情牵扯进来,唯独“齐展啸”绝不会和此事有关。
所以即便他们稳住了局面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彻查此事,那齐展啸到现在都不曾表现出半点心虚不自在。
因为他有恃无恐。
谁敢擅动当今左丞相的儿子?
“那恐怕要让齐丞相失望了。”
二人闻言转身,就见江安守脸色沉静地从院墙之后走了出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证据确凿,即便是左丞相之子,也不能凌驾于律法之上。”
江翊和莫庭晟对视了一眼,有些头疼:“爹,你什么时候来的?”
江安守意味深远地看了一眼莫庭晟,道:“在你们开始审问那杀手之前。”
知子莫若父,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他这个眼神不细究并没有什么不妥,可江翊就是有一种微妙的不安感,硬是挡住他的视线:“爹。”
他这回护的太过明显,不止江安守,连莫庭晟都明显愣住了。
江安守把视线往上稍移和他对视了片刻,陡然间意识到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全然是半个陌生人。
莫庭晟处境尴尬,虽然还没有完全搞懂这骤然流转的紧张从何而起,却隐约知道自己此时不适合开口,他觉得自己此时应当远离这场“父子对决”,可他看着江翊笔挺的背影,内心就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制止他,告诉他不能退。
莫庭晟自我僵持了片刻,终于只是站在原地没动。
“先办正事。”江安守率先打破了僵局,转身要走。
莫庭晟忙拽了一把江翊。
江翊下意识喊了一声:“爹!你等等!”
江安守脚下顿住,没有回头,语气生硬:“怎么?”
江翊看了一眼莫庭晟,一副脑子还没开始转的模样。
莫庭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伯父,你打算如何处置齐展啸?”
江安守沉默了一下,不太愿意和他多说,却又碍于正事,只好答道:“自然是禀明朝廷,押送大理寺。”
莫庭晟追问:“你可有实证?”
江安守动了动,微侧过身来:“那杀手不是已经招供?还要什么实证?”
莫庭晟无声叹了口气——江安守算得上有勇有谋也有其城府,却到底远离权力中心,许多东西看不透。
他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杀手身上有伤,到时候若是他到了御前反咬一口,说你屈打成招要他攀咬齐家,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