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三十八年冬
古槐褪了绿意,披上了银条,枝头被雪压下几寸,而后猛地抬起,“簌簌”惊落出那一瞬的稀松雪雾。初雪在一夜之间悄悄来访,给整个学府换了片天地。
那年的初雪来的很晚,再过半个月,就是年三十了,学生们便陆续启了返乡的路。萧也韫因为杨先生那边还有些杂事没处理完,暂时留在学府帮他打理。江楚前些日子收到了他爹的信,说边关战事不紧,过年回京一趟。如此,江楚也就不去边关,要回京过年了,只不过他因为萧也韫留下,暂时也留了下来。
萧也韫整好书上书卷,感觉外面万籁俱寂,看了眼坐在床上点下巴的江楚,拉开了斋舍的大门。屋里是开着窗户的,门一开,穿堂风携着碎雪不请自来,吹满了萧也韫的衣襟。
但江楚没穿多少衣服,身上残余着被窝里的热乎劲被吹得干净,牙齿打了个架,又钻回了被窝:“关关关上门也韫,冻冻冻得慌……”
萧也韫没回头,只是缓缓合上门,“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
“大清早的你……”
萧也韫回头见他把自己裹得跟蚕一样,笑道:“冬雪为你铺满了前路,你却还在被窝里恋恋不舍,还不起来去陪南姑娘。”
“嗯?”江楚一听,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没回去?”
“没啊,她知道你暂时不走,她也没走。你的姑娘走没走你自己不知道?”
江楚捎捎脑袋起来穿衣,“我有一两天没见着她了……”以为她一声不吭就走了。江楚把后面的话塞了回去,想想前个晚上因为这个闹心,一夜未眠,不如不说的好。
初雪下的很浅,只够人在地上留下浅浅的足印。昭卿蹲跪在潭边,拢着浅薄的积雪,在手里捏着什么。黑裘大氅自然的掩拂在雪上,灰狐毛围其玉颈,似火般在寒风里起伏,衬着她那张雍容华贵的颜。
可她现在干的事儿,和“雍容华贵”半边不沾——她在尝试用雪凿出个兔子。
“昭卿。”
昭卿停了手里的动作,回头见是江楚,起身用左手拍去大氅内尾沾上的雪,把右手里的雪兔子递给了他,“(莞莞一笑)早啊。”她看着江楚从她手里接过兔子,却被他无意间碰到了手。一瞬间的温度让她立马把手缩了回来,却又被江楚死死抓住,握在手里。
“凉……”
“你还知道凉。”江楚从她手里掏出兔子,轻轻放在了湖边,不忘瞅了一眼,这才发现那雪兔子除了俩耳朵,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兔子,
“另一只手。”
江楚看着她那缓缓抬起的手,冻的比炉里的火炭还红,攥在手里又像从寒潭里捞出来的铁一样,又握紧了些,“我以为你回去了。”
“没有。付情她家里前几天来信,催她回去催得急,我陪她一道。没来得及跟你说,抱歉。”
江楚浅笑,突然想起什么,“也韫他那边,估计明儿就忙完了,届时我也就走了。要不……过了年三你去我那?”
“去你那?”
“嗯。”
昭卿秋夕节回来的路上,跟江楚话了一点点自己的家事,但她没提自己的郡主身份,也没提被人捅了三刀差点入土的事儿。她的故土没什么热闹地儿,她那尊贵长公主母亲一年从头忙到晚,不分过不过节。
而且昭卿跟她娘的关系并不好,回了家不像亲人反像生人。这样一来,这一年最热闹的节日,在她那反倒是冷清,江楚这才想让她来临京。
昭卿:“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会……我觉得除了我,应该还有个人巴不得你去。”江楚看她困惑的眉眼,没把话挑明。
当然是他爹,他爹早盼着儿媳妇呢。
“江楚,过来搭把手——”萧也韫隔着个墙呼唤他,听上去确实需要帮忙。
“等着啊,马上!”江楚把她俩手送回大氅里,帮她紧了紧领子,“临京黎府,邮驿的自然知道往哪送……”
……
日子在浅雪化成残水中溜过去,黎江楚三人拜别了杨先生,拜别了霍先生,也准备起程。萧也韫说他今年不回京,鄂州城关以北与平辽军打界,他想去他哥那,便在门口与江楚作别。江楚帮他在马上放好了行囊,偏头看见了萧条残雪的柳枝,折下一截塞进他手里。
“(浅笑)也韫。来年开春再见。记得给我写信。”
萧也韫转悠着手里的那枯干的柳枝:“一定。”他抛下了笑容,像是这寒冬里提前到来的暖春般,“来年见!驾——”
这一声“驾”扬着寒风,让江楚心里一下有些凉,虽然他知道,离别重逢不过世事常态,就像他身边的佳人一样,同行至某个街口,岔道而去,路上就算再多风景,当真正离去时,只会让你思绪更深,堵满了空落。
江楚回了京城,又熟悉又陌生,连自家府邸都是靠问路问出来的——谁让他是个路痴。
这一路上,湖光水色映着皇城恢宏,市井烟火烘满街坊,纷繁陆离的纸伞罗幔,香溢满巷的忘忧君,伴着说书声的不夜侯,还有铺满头顶的红灯,都在迎着新年的到来。
江楚信马由缰的逛回自家府邸,老远抬着眼皮,就能见那金闪的俩大字——“黎府”。
“呦少爷回来了!”
江楚循声,发现这招呼自己的人,是这府上的老管家,老丁。
自江楚记事开始,老丁就已经在黎府做管家,后来问过才知道,他在黎府上待了三十多年了——半辈子都给了黎家。
老丁从来不说他的情况,除了江楚与他爹,也没人问过,就是问了,对方也不过支吾着糊弄了过去。也许是过往酿得太久了,再打开,闻个味儿就醉了,不愿意打开。江楚跟他爹也是通情的人,再也没问过。
老丁这人脸上有个特点,俩眼“八”字形,江楚打小就好奇这是怎么做到的,甚至以为他娘讲究“八”与“发”的关系,用了什么不知名手段捣鼓的。
但其实想想,这东西取名字就能解决,犯不上这么折腾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