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浊水。
湖泽,河海。
天地之间,唯有流淌的水在冲刷一切眼可及耳可至的尘秽。
从回旋到静止,凝若冰凌。
从沫饽到纯净,焕比明鉴。
高天之下,唯有天影。
连海接山的水面也学高天容纳云彩、飞鸟与飘扬的离人,它藏城邑、敛林莽、掩峰峦,直把错落有致的山川形胜濡染一通,渺渺茫茫一张坦荡的画卷付梓太虚。
唯有水色间万物。
此即治都。
而中古往今来最宏大最明晰的水镜其间,某人足尖轻轻一点,小小的涟漪自趾间起,在镜面上掀起褶皱、扑簌一罗绸缎。
殷红的裙裾飘在水面上,包裹的主人仰面躺下,抚平了皱襞,水镜清亮。
直到地被水浸透,天地似乎重新合一,此间才重新孽生光影。
暂不提天水间的风云,静水之下,亦有对峙之局。
青林,切如其名,满目葱翠,草木疯长,密密匝匝的绿叶甚至将无所不至的绿水隔绝在林叶之外。
如水中气泡存留的青林此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
人群聚居之地,或为村寨,或为城镇,无密林一说。
天地异变虽未切实波及青林,层层重压下,青林还是放松了一些禁制以对抗绿水。
此中的松懈哪怕仅有一丝,也能令内里欲逃离之人重燃希望之火。
仆从们犹如因蚁后饥饿而出巢觅食的工蚁,前仆后继地奔向食物。
在简易的睡篷里、工坊里搜罗值钱物件、家伙事儿,仆从们免不得焦急,更免不得争吵。
仆从们叮叮当当、身残志坚地奔至青林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徒然无功。
他们哭哭啼啼地止步在青林外围的屏障前,满脸疲惫,垂头丧气地估量水的尽头。
青穹之外,更有水天。
身后是他们极力逃离的“鬼林”,前方是吞没往世的海泽,推搡争夺已成过去,愁苦抽干了膂力,他们乏软地拥挤着试图在水与木间新创出一个洁净的夹层容留不安的灵魂。
故而姜珣等人最先见到的不是青林本质,而是这群无法自主的抱团的可怜人。
眼前景象替换了他人记忆中的昙花一现,在斫皎的欲言又止中,姜珣推了她一把,她仍留在水中,折下一根树枝,以臂为径划出一个圆圈,许是灵力流转的作用,那扭曲的水痕吹气似的鼓鼓囊囊得蓬成球形,在水中坚定地存留。
众人具是眼前一亮,而姜珣则纵身一跃,来到气球上方,甩袖一挥,树枝一点,那气泡更是咕嘟一响——成倍地暴涨。
顾不上理会众人的渴盼眼神,姜珣暗暗估算气泡的最大体积,适时拿出一张黄符,夹在指缝间轻轻一晃。
那黄符沾水不湿,反抖得笔直,发出青蒙蒙的光亮悠悠地落在气泡中。
不待众人眨眼与思量,底部的青光扩散,吹弹可破的气泡渐渐敦实,整个气泡熠熠生辉。
“可护你们无忧。”
言毕,姜珣侧身来到绿地,服了颗养气丹含在舌下徐徐补气,和斫皎方十七一起错开大落大起的仆从,向青林深入。
只是拂开轻薄的枝条,青林的主体令三人愕然止步。
姜珣一口吞入缩小一圈的养气丹,此行邪异初显,她需时刻做好准备,万不可小觑人间。
“那什么大智丹就是这个?”
方十七语无伦次地说道,刚才一靠近,她最先变了脸色。
待上手一摸,温热的触感回传,她确信这不是幻觉,她手下的“树干”是货真价实的人的躯体。
方才仆从们望洋兴叹也不愿退缩的缘由显而易见。
斫皎沉默着,自入水后她便寡言少语,此时她小步轻轻地走近一棵树。
或者说,人。
站立在树干中的是一位闭目微笑的少年,长发嵌入树皮粗糙的纹路里,勾勒生长的裂痕。
“你……还活着吗?”
纵使她与绣衣使争斗伤及无辜、复吉军对上军队刀刀见血,王宫镇压暴乱后的尸骨遍地她也曾亲历,但眼前陈列的一个个年岁最大不过二九、最小仅有三岁的童稚少年就是另一种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