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上的平均水平还是老老实实在厂里拿死工资的人。
那些印着变形金刚的衣服,肯定很快就卖不动了。
说到最后,陈厂长干脆用:“我是你爸,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走过的路比你走过的桥多。做事要稳,别跟个小孩儿似的,毛毛躁躁,听风就是雨的。”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后,心情不佳的陈勇遇上了龚伟。
陈勇打招呼:“真巧。”
“不巧,我来找我爸。”与陈勇相比,龚伟神采飞扬。
“你让你爸不要给牡丹厂再拨款?”
龚伟得意地摇着手指:“不,我让他一定要拨款。我爸也答应了,说会跟你爸商量商量。”
“你不是认为安夏这个主意不行吗?”
“对啊,我就是要早点让她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之处。不然以后开会,她都有一大堆话,烦死了。”
“你爸怎么同意的?”
龚伟挑挑眉毛:“嘿嘿,我跟他说,这个可以算做厂子里产业升级的重要成果,也不枉肖部长把九厂立为信息化产业升级的标杆。”
第二天,九厂传来消息:经厂领导一致协商同意,借给牡丹厂十万元采购设备。
两位二代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十万?”
陈勇意外的是自己老爸同意了。
龚伟意外的是说好了是直接拨款二十万,怎么变成了借钱,而且借还借得这么不大方,打了一个狠折。
两人又去找爸爸。
龚书记向两人解释:“你们现在再怎么说,也是自负盈亏,不能总向厂里伸手,这样在群众里影响不好。”
“你们应该学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不能什么事情都要父辈兜底。”陈厂长说,“总厂愿意无息借给你们十万,已经很难得了,别说银行贷款利率,就你们拿着你们的厂子去跟银行申请贷款,你看人家理不理你们。”
两人被爸爸赶回来,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办公室里充满着低气压。
安夏路过他们俩的办公室,发现两人垂头丧气,便过来关心一下。
“哎,听说你们去总厂了,怎么样?”
“总厂只肯借我们十万,还有十万的差额,上哪儿去找。”龚伟颓然瘫靠在椅子上,从鸡血到丧丧无缝切换。
“会有办法的。”安夏一笑,走了。
龚伟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眼:“十万,说有办法,就有办法。看把她给能的。”
安夏回到自己办公室,给孙志打了个电话:“账上有十万现金吗?”
“有。”
“调出来用的话,会影响后面的生产吗?”
听筒里传来一阵噼哩啪啦敲键盘的声音。
“不会,我们本来也无法再扩大规模了,再大就要扩大流水线了。”
“这十万我随时要用。”
“好。”
安夏回到两个丧丧男的办公室里,两人还在愁云惨淡中。
安夏敲了敲门,两人抬头看了她一眼。
“另外十万搞到了,你们两位,谁去把厂里的十万弄来?”
陈勇和龚伟对视一眼:“?!”
前后最多五分钟,十万块,还真的说来就来??
“你去抢银行了?”龚伟问道。
安夏抓起桌上一个刨笔刀砸向龚伟:“你现在去抢一个试试,我给你十分钟。”
其实两位老领导还是给自己儿子提供了不小的便利。
厂子里想进口国外设备没那么简单,得要有额度。
没有的话,得申请。
申请走流程,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批下来。
九厂刚好去年看到别的厂有外国设备,觉得「别人有我也要有」,就打了申请额度,额度批下来之后,又不知道要买什么,便一直空在那里。
刚好就给牡丹厂把这台设备给弄进来了。
设备到的当天,余化龙团队就忙起来了,叮叮当当的准备拆机。
“等一下,你们等一下。”安夏把摄像机拿来,“一边拍,一边拆,万一到时候想不起来怎么装回去,还能看看。”
“还是安夏想的周到。”陈勇说。
去年在机械工业的年底大会上,他们的父辈听来一个八卦,某厂花大价钱进口了一个国外设备,想拆开,仿制出几个新的,结果拆完了,装不回去了,那设备现在还跟一堆废铁似地搁在那个厂子里,成为业界传说。
没想到记住这事的是安夏。
余化龙笑道:“要是拆了装不回去,那就是这个核心部件被破坏了,拍下来也没用。”
好在这台设备的核心轴没有被锁住,可以按余化龙所想,往里增加新的扩展功能。
安夏根据人民币鉴别真伪的方法,给标识也设计了三层防伪:
第一,是那道用放大镜能看见微雕小字的防伪线。
第二,是底色为透明色的荧光变色染料,染在袖口那块布料上,换个角度看,布会变成七彩流光感,就是传说中五彩斑斓的黑、白、红……
第三,是那块布料上的汽车人logo是专门的提花技术,摸上去有强烈的凹凸感,这个工艺是直接用了九厂的设备,全国只有大厂才有,普通小厂用不起。
“你要是不在这干了,还能去印钞厂干活。”陈勇笑着说。
安夏笑着摇摇头:“我不配,我只是抄袭别人的想法。”
不同地区的发货情况,销量,回款情况……都靠「哇哦」处理。
大量使用哇哦,让安夏也不断对软件有了新要求。
曾经那个「只要能筛选和统计」就好的单纯少女,已经消失了。
“能不能增加对比功能?”安夏眼巴巴地看着陆雪。
“就是同比、环比、不同地区同一时间,同一时间不同地区的那种很明显的对比。”
陆雪不解,他敲了几下筛选:“这不是都出来了吗?”
“可是,这个只是显示一个月的啊,我想看它跟前一个月或者后一个月的对比,最好我选的数据,都可以参与对比。这样才能直观的看出来是涨了还是跌了。”
陆雪看着她:“你是不是还想要用图形表示变化?”
“啊?!可以吗?折线图、柱状图、饼状图都可以吗?”安夏双眼放光。
“我说着玩的,这个系统带不动。”
安夏眨巴着眼睛:“是因为饼状图用颜色太多吗,那只要折线图和柱状图可以吗?”
陆雪想了想:“可以是可以,就能做到。今年微软又做了个升级,现在是21,就看你的电脑能不能带得动了。”
“都是最高配置286,肯定能带得动。”安夏搓了搓手,“大陆肯定没卖的,是时候让张总给我从港岛捎一张了。”
此前安夏跟陆雪说过张总的事情,也说了「哇哦」的源代码是一个叫阿君的天才程序员写的。
她说起自己的合作伙伴,眉飞色舞,陆雪冷不丁地问一句:“那是我比较厉害,还是阿君比较厉害?”
安夏完全没听出这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单纯认为这是技术问题。
她认真回答:“你是搞整个工厂自动化的,他是开发面对个人的程序,你们俩面对的客户都不是一种类型,怎么对比啊?”
“那你感觉一下呢?都说女人的直觉最准。”陆雪不依不饶。
安夏老实回答:“都厉害。”
陆雪对她的和稀泥行为表示不满。
“哎,你不能怪我啊,他要搞的软件还在做,你搞的自动化也在做,我又不懂,只能用结果说话,都没做出来,那不就是一样嘛。”
陆雪扯了扯嘴角,竟无言以对。
此时,从窗外飘过「换鸡蛋哦」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安夏好奇地伸头张望:“换鸡蛋?不是卖鸡蛋?”
“嗯?你们家那边没有?”
“没有注意,拿什么换?”
“粮票,每个月都发,吃不完的就拿去换鸡蛋。”
说着,陆雪伸头到窗外,大声喊了一嗓子:“等一下,我要换鸡蛋!”
说着,就从抽屉里翻出几张全国粮票就出去了。
安夏从没见过换鸡蛋,好奇地跟着跑出去。
社交达人安夏,换个鸡蛋的功夫,便对八十年代末我国农村人口城市化进行了初步调查。
“原来已经有这么多年轻人进城工作啦。”
“种田太辛苦啦,哎,你们城里人不会明白的。”
“是吗?像鸡啊牛啊羊啊,不都是会自己找食的吗?猪不是吃猪草吗?听说山里就有,上山去割又不要钱。”
卖鸡蛋的农人笑道:“怎么可能哟,光吃猪草,猪怎么可能长得肥,要吃好的才长肉啊!”
“真不容易。”安夏感叹道。
回去后,安夏看着陆雪拿出一个小碗,倒了碗底一点油,再摸出一把小刷子,像做手工活似的,仔仔细细往鸡蛋壳上刷油,再把鸡蛋大头朝上,放在一只垫着谷壳的广口瓶里。
“这是干嘛?”
“鸡蛋不容易坏。”陆雪又拿起一个鸡蛋,慢慢刷油。
“你还会这个啊?”
“一个人过日子,不会怎么办。”
陆雪说起自己也是从遥远的村子里考到大学,才摆脱了祖辈的宿命。
“我们村还有一个女孩子,本来也有机会上大学。不过她喜欢上的一个男孩子考到本市的大学,她的分不够,又不想跟男孩子分隔两地。所以高中毕业也跟着过来了,哦对了,好像她刚进了你们九厂,当临时工。”
安夏听得无语,一个能上大学的姑娘,为了爱情跑来当临时工,真是……
她问陆雪:“你有没有被他们的爱情感动?”
“不感动,我不理解她的行为。她明明是一个很上进很要强的女孩子。以前在村里一起上学的时候,她还总说要上大学,报效祖国呢。”
“她叫什么?”安夏十分好奇。
“刘桂花。”
好熟悉的名字,安夏细想又想不起来,打算等回厂里再打听打听。
回厂之后,安夏把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她太忙了,几个地方的事都要她拍板做主,妈妈抱怨她比厂长还忙,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你也要好好考虑考虑你的终身大事,别把青春都耽误了,你现在都没时间认识同龄的男青年,你还怎么谈恋爱,怎么结婚啊?趁年轻生孩子,恢复的也快,妈还有力气帮你带一带……”
“妈……哎,妈……看到你,我想起来一件事……”安夏笑嘻嘻地拉着妈妈。
“你们不是到月底才忙一阵嘛。平时,有没有空,代个账呀?”
妈妈问道:“你们厂的账?不是本来就由我们代做吗?”
“不是,还有一个,是我朋友的文具厂,私营的,工资高。”
妈妈就这样,从一个国企混日子等退休的富贵闲人,为明光文具厂代账。
在明光拿的工资,比九厂发的还多。
她大惑不解:“现在卖文具都这么赚的吗?”
“不是所有文具都赚,是特定的才受欢迎。”
妈妈恍然大悟:“哦……我看你那个老板朋友,叫孙志的,他好像挺有主意。但是又不够坚定,这样怎么能把厂子搞好啊。你看陈厂长,整天笑眯眯的,做事情的时候从来都不那样。”
“你看,我要是找他当对象,怎么样?”安夏笑着问。
妈妈嫌弃地摇头:“不太行。陈勇跟龚伟呢?你对他俩就没一点意思?陈勇不是对你挺好的吗。他没进一步的表示?”
“我看他更喜欢龚伟。”
“胡说八道!”
“他们天天一起打篮球,一起去食堂,一起去见家长,你说呢?”
催婚的故事,在妈妈专心给明光文具厂代账之后,就很少再说起。
妈妈终于也学起了电脑。
刚开始的时候,十根手指都不像长在自己手上,只会「一指禅」神功。
安夏慢慢教,然后通过打字游戏,让她迅速提高了速度。
以前妈妈天天抱怨安夏回家也坐在电脑前面不动,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不代账的时候,她也在打游戏。
问,就是在练打字。
不过通过种种迹象,安夏觉得妈妈单纯是想当第一名。
哦……这该死的胜负欲。
九月一日前两周开始,文具的销量再创新高。
那个原本专门接投诉电话的女助理,现在天天接订货电话接到根本停不下来。
孙志亲自在厂里督战,安夏偶尔去一趟,发现此人原本软软的文人气质已经荡然无存,质量和数量的双重压力,让他再也没法温吞。
开学之后又过了十七天。
第二十四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在汉城正式开幕。
所有售卖奥运相关产品的商家厂家都欢欣鼓舞。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利,让全民的情绪陷入低潮。
百货公司崭新的运动服就那么搁在那里。
除了有几个意外弄破运动裤的中小学生被家长领过来买新裤子之外,始终冷冷清清。
就连卖运动服的营业员自己都说:“看着就心烦。这次输得也太难看了。”
曾经分布散落在生产、流通各个环节的面料和运动服,就像约好了似的,瞬间扎堆。
滞销的消息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服装厂和纺织厂。
龚书记很快便打听到其他几个竞争对手所在厂的损失情况。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独自一人在办公室的时候,笑得眉毛都飞起来了。
九厂是几个大厂中唯一逃过一劫的单位。
他们把原计划的生产量砍了大半。
虽然压货,但只要对手犯的错比自己多,那就算赢。
九厂名义下属的牡丹纺织厂更是完全没碰,纺织设备都在为变形金刚而奋斗。
“好耶……成功了。”安夏正在车间里欢欣鼓舞,庆祝余化龙团队的研发取得伟大胜利。
忽然被龚书记和陈厂长叫到总部。
安夏一进门,就看见两人都在笑,陈厂长就算了,连龚书记都笑得一脸灿烂。
好可怕。
“领导们好,有什么事吗?”
“安夏啊,来,坐坐。”陈厂长和蔼可亲。
龚书记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最近牡丹厂的生产情况,我都看了,很不错。”
“谢谢领导肯定。”
龚书记又夸她在生产计划的安排上坚持自己的想法。
夸了一大堆之后,他问安夏:“你想不想调回总厂来呀?”
开什么玩笑。
安夏微笑着婉拒:“现在不想回来。”
龚书记一愣。
陈厂长笑眯眯地问:“为什么?虽然现在牡丹厂确实有一点点盈利,但跟总厂还是没法比的呀。”
“因为……因为龚伟。”
“啊?”陈厂长愕然地看着龚书记。
龚书记不明所以。
“我跟龚伟打了一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