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灵子,我们打个赌吧。”乐川像突发奇想,搡了搡我的肩膀,兴奋地道,“如果我明天因为淋雨生病了,你就和我在一起,怎么样?”
“不怎么样。”爱情不是儿戏和赌注,我永远无法以游戏心态视之,更无法揣测他的心思,“姜谷雨说,你的前女友都很漂亮,我有什么可值得你追求的?”
“漂亮的看多了,也会审美疲劳。”他又像那晚主楼前一样,大大咧咧地舒展四肢,半躺半靠在楼梯间。
“你怎么没对自己审美疲劳?”原本焦虑的心情不知怎的放松下来,下巴抵在膝头,我说出了憋心里大半天的话,“乐川,我所理解的爱情和你的不一样,我也不会为恋爱而恋爱。如果你只为图个新鲜感,或者和我玩玩,我可以当你什么也没说,我们继续做朋友,普通朋友。”
“你觉得我只想和你玩玩?”
“我不知道,我说过我摸不透你。”我一回头,迎上乐川一双深邃的黑眸,我问,“如果你是认真的,你喜欢我什么?”
他嘴角上扬缓缓露出微笑,眯起一只眼睛,以指为笔凌空描绘我的身形轮廓。
“我喜欢你那天扮古代医女。”
“肤浅。”我瞪他,从他指尖范围挪开身子。
“肤浅?”乐川眉梢斜着,做出副“我不想鄙视你,你还非逼我鄙视你”的无奈表情,不爽地道,“我说我喜欢你那天营造出的陌生化效果,你听得懂吗?”
我懂“陌生化”,也懂“效果”,两个词语合在一起,被他说中了,还真不懂,只得摇头。
“不懂就对了。”他收起肆意闲散的姿态,又坐回我身旁,“天后不也唱过‘爱情是一种很玄的东西’。你暗恋廖繁木整整十年一直不敢表白,你自己能说得清是因为爱得太深,还是因为爱得不够深呢?”
“因为……”我一时语塞,没料到他会转移谈话方向,差点儿被牵着鼻子走。用沉默给足自己思考的时间,我继续道,“我不表白和爱得深浅没关系,因为他是我姐姐的男朋友。”
“因为你姐姐身体不好,所以你连和她公平竞争的勇气也没有?”他咄咄逼人,紧追不舍。
垂眸盯着满是泥点的帆布鞋,我平静地说:“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姐姐之间不存在公平。”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乐川为何如此执着逼问,打攻坚战一般,但我可以守住自己的防线。
“秘密,不能说。就像你的刺青,都是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这个吗?”他扯开衣领,指着锁骨下缘青墨色的“j25”问:“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就告诉我?”
我谨慎地摇头:“我不想听。”
乐川勾唇一笑,飞快地捏了下我的脸:“不用紧张。你想听,我还不乐意讲呢。”他起身,“走,上楼找他。”
我摸着脸微愣,很快明白他的用意:“繁木哥不在家。”
他走上几节台阶俯视我,又鄙夷道:“没开灯就表示不在家?”
鄙夷得有理,我接受。
如乐川所料,廖繁木在家,虽然我敲了很久的房门,一度希望落空。性格使然,他没有将我拒之门外,更有可能是精神萎靡无力拒绝,不得不妥协。乐川也言而有信没有跟着我进屋,神情冷得像今夜的雨,站在门口挥挥手,转身走了。
客厅狭小,我坐在沙发上,廖繁木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两只啤酒罐,一只倾倒,洒出的啤酒顺着茶几流到地板,酒气四散。我知廖繁木的酒量,除夕夜与海量的父亲对饮,不相上下。
有千杯不倒的人,没有喝不醉的心。
此刻的廖繁木可能醉了,疲惫地靠着椅背,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地方,眼神失焦。
“繁木哥,出了什么事?”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但我不能不问。
廖繁木像没听到,一言不发。他肯见我,便是对我最大的恩赐,不敢奢求帮他排忧解难。往心里叹口气,无所事事地坐着反而不安,我简单地收拾干净茶几,又从卫生间拿出拖布清理地面。小心翼翼尽量不制造太多杂音,以免影响到廖繁木沉睡般的寂然。
拖布绕过廖繁木一双赤足,我心头一紧,向来爱干净的他几时如此邋遢。我不由得目光上行,直至承接到廖繁木眼睛里的哀愁与悲伤。我慌忙低头,怕被他看去心底涌出的难以克制的疼惜,感觉到拖布被他拽住。
“小均,别拖了,我们聊聊。”他努力振作,朝我微笑。
我无声点头,急忙将拖布放回原处,坐回沙发,双手局促地交握在一起。怕自己太年轻,阅历太少,见识太浅,不足以给予他一丝一毫的安慰。
廖繁木端正起坐姿:“小均,你读大学这两年,寒暑假很少回家。为什么?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我思维骤然短路,整个人愣住了。
自从我和爸妈关系恶化,廖繁木就开始扮演起“说客”的角色,不知是我父母授意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他为人师表的职业习惯。尽管内心抵触,我仍耐心乖巧地接受他的每一次“循循善诱”,如同致命的软肋被牢牢钳制,丧失一切倒行的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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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个时候他明明已经消沉到快要不能自持,竟然还不遗余力地行使他“说客”的责任。做给谁看?我父母吗?我姐姐吗?可这里没有他们,只有我呀!只有我满蓄一腔热忱,像个莽撞自负的义气少年,渴求替他分担哪怕一毫厘心事。
多么自作多情,多么自不量力!
暗自发笑,我关闭心墙,平静地看向廖繁木:“繁木哥,你是不是和姐姐吵架了?”
这一次,轮到他哑口无言,不敢相信我能一语中的。当局者迷,这一点儿也不难,因为我是离他们爱情最近的旁观者。
“没……”廖繁木或许想否认,但我语气太肯定,他又改口,“有点儿小摩擦,不要紧。我和你姐姐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因为在你眼里我还小,所以没资格担心吗?”说出口,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擅长曲解人意。
四目相对,廖繁木沉默了会儿,已完全隐去所有悲愁情绪:“小均,我当然知道你现在是个自主独立的成年人,但我看着你从小长大,不自觉会把你当成孩子。如果你认为受到不平等的对待,我向你道歉。我不是不相信你有为人处世的能力,是我并不愿意把自己的私事变成别人的负担。”
他的一番话很好诠释了语言这门艺术的精妙,字字滴水不漏,足够诚恳,足够自谦,足够宽容,也足够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像蛮横无理。
“繁木哥,对不起。我的确担心你,着急又不会说安慰人的话。”
廖繁木摇头轻笑:“没关系。暑假抽不出时间,如果你十月份肯回家,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也笑了:“如果你和姐姐十月份结婚,我一定回去。”注定悲剧收场的故事,结局一定要足够震撼,才会毕生难忘。
“希望吧,可能没那么顺利。”他的笑容变得苦涩,转瞬又恢复兄长般的温情,眼望窗外,“不早了,还在下雨,我送你回宿舍。”
“不用麻烦了,校园里很安全,你借我把伞就行。”
廖繁木再三坚持,没能拗过我的拒绝,只送到门口,便被我推进屋,帮他关了门。
他口是心非,我就陪他佯装无事,尽管心里早已兵荒马乱。
他和姐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雨缠绵,我撑着伞,低头慢慢走着,不停假设不停推翻,头昏脑涨。突然间,一个冒失鬼冲进伞下,我吓得险些弃伞而逃。
看清来人,我错愕道:“你怎么还没走?”
伞面压得低身高受限,乐川委屈地驼着背缩着脖子,表情更委屈:“说好的送你到宿舍,我不能食言。”
“我要是一晚上不下来,你也等一晚上?”
“当然不可能,又不是演偶像剧,我会上门要人。”他打个哆嗦,一只手拿过伞,一只手很自然地环住我的肩膀,“走走走,把我冻感冒,你该心疼了。”
“我是学医的,见人生病就心疼,我的心早疼死了。”嘴里说着拆台的话,我却没有拒绝乐川的靠近,想了想又把整包姜片糖装进他的书包里,“回学校方便的话,煮点儿红糖姜茶喝,没有红糖用可乐也行。”
他头一扭,特傲气地道:“不会,君子远庖厨。”
我长长哦了一声:“那晚上谁说自己不是‘正人君子’来着?”
“瞎贫什么,一点儿也不可爱!”乐川故意加手上力道,我疼得瞪眼,他也睁大一双丹凤眼和我对看,不满地嗔怪道,“装听不懂是吧,我意思是你煮给我喝。”
我遗憾地摇头:“抱歉,我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他学起我刚才的语气,哦了一声:“那晚上谁说要给廖繁木送解酒茶汤来着?”
这么一问倒提醒我,明天可以以送解酒茶汤为由,名正言顺地再来找廖繁木。
姐姐善解人意,廖繁木稳重体贴,熬过四年分离,依然感情弥坚,现在终于能长相厮守……一切看起来圆满完美,有什么可值得发生摩擦的呢?难道和四年前姐姐毅然决定出国有关?她说只是希望出国深造,学到更先进、更前沿的专业知识,难道这里面还有我不知晓的隐情?
“小灵子,想什么呢?”乐川收紧揽着我肩膀的手,问。
“没什么。”想得越深,思绪越乱。我甩甩头,将手伸出伞外,微凉的湿意点点浸入掌心,不由自主又开了口,“廖繁木和我姐姐好像吵架了,我想不通因为什么?”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想掺和进去管一管?”
我承认非常非常想知道“为什么”,可自己能“做什么”,却不曾考虑。也许是不敢,怕控制不住“图谋不轨”的心。
“为什么不说话?”乐川面对面停下脚步,拉回我的手,少有的神情严肃,透着几分阴郁,“还是你想乘虚而入,为自己的十年暗恋讨个说法?”
是我太不善于伪装,还是他太懂得察言观色,一针见血道中我的顾虑,犀利直白到令我毫无还口之力。
怔怔地看着他,我只觉心虚:“我、我没有。”
他目光凌厉:“没有吗?”
再受不了乐川的紧逼不放,凭什么我要受制于人。
“有,有又怎么样!你有什么资格立场质问我。你不也鄙视我因为姐姐身体不好,没勇气向廖繁木表白吗。是啊,我对廖繁木的爱一点儿也不比姐姐少,为什么不可以让他知道?谢谢你的提醒,让我现在觉悟也不晚!”
我不甘又羞愤,像个沦陷绝境,还要遭受对手羞辱的穷寇败将。尊严扫地,激发出最后一丝余勇,做着奋力反抗。一口气说完,视而不见乐川眸中燃起的怒火,我挣脱开他的手,转身奔入雨夜。
只想一个人拼命地跑,不想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