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白榆神色自若地和阿诺德交谈起来, 两人明明是第一次见,对话间却颇为熟稔,管家已经见怪不怪了。
去了一趟列娜西家, 他就发现, 白榆交友的能力似乎比他印象中更强。而且,大多数时候,她的生活态度其实不能用拘谨或是小心来形容, 只要确认安全, 新世界对她来说就是新鲜又浪漫的——她大概没有厄尔西少爷想象的那么悲观、那么精神脆弱。
管家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助小公爵改变一下他对妹妹的错误认知了。
另一边,白榆和阿诺德还在聊天:
“你整天闷在家里会不会无聊?改天我带你出去玩。”
“还好吧, 但暂时还是别带我去人多的聚会了, 每次都要花几小时认真准备行头, 有点麻烦。”
“我们alpha才没这么……咳, 没这么讲究。我们平时要么穿制服,要么套一身休闲服就能出门。你是beta啊, 又不是omega, 何必为了向他们的审美靠拢把自己弄的这么累?”
“偶尔一次也还好吧。我今天的打扮不好看吗?”
阿诺德怎么可能说不好看。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外人是不会因为你穿什么就真正敬重你的,还是要看实力说话。只要你够强, 他们自然会来拉拢你。到时候你爱怎么穿就怎么穿, 他们根本不敢多嘴一句……”
或许这就是alpha的逻辑。不,应该说是军校alpha的逻辑。
但在军校之外呢?
阶级, 身份,财富……这些才是把人分出三六九等的根据。
而白榆完全不着急, 就是因为她手上已经有一副很好打的牌。公爵后裔的身份代表她有极高的容错率,无论她这样做还是那样做, 都很少有人会站到她面前来指摘她。只要公爵家族还站在她这边,那就是一层无形的巍峨屏障。
不过阿诺德比她预料的更热心——他甚至提出要教她打架。
管家连忙阻拦:“阿诺德少爷, 您是从小练出来的,又是萨兰军校的优等生,小姐和您完全没有可比性。万一您下手太重了怎么办?”
阿诺德:“我是蠢货吗,我不知道手下留情?”
管家语塞,不好意思说就算您“手下留情”也很可能一下就把小姐送进医院里去。那到时候就完蛋了,小公爵会把他们俩的骨头都拆掉。
阿诺德却冷笑一声,明蓝色的眼眸渗出一股锋锐来:“我懂了。厄尔西说什么就是什么,轮到我就什么都不行,是吗?”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起来,白榆插入话题:“我觉得挺好的,多学些招式防身又没坏处。我相信你,阿诺德。不过咱们要在哪里教?”
“可以去我的训练室。”阿诺德马上撇开管家,笑着和白榆说,“我那里什么都有——各种最新的作战服,火力枪械、能源武器、侦查器械、陷阱装置什么的……还有好几台机甲!”
白榆的眼睛顿时泛起和阿诺德相似的光芒。
阿诺德一看,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白榆和他一样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你想来吗?”阿诺德难掩兴奋地问道。
白榆重重点头。
“不,等等……”管家有些痛苦,刚刚不还只是教打架吗,为什么突然上升到舞刀动枪?出意外的可能性更大了——而且他怎么不知道阿诺德少爷私底下的“收藏品”居然这么品类齐全?这是准备炸了整个公爵府吗?
然而,白榆和阿诺德最终没能成行。因为厄尔西回家了,还带着老公爵一起。两人正缓缓向中庭走来。
老公爵和白榆在星际电视上见过的一样,灰色短发,明蓝瞳色,身材高大、健壮,虽然年岁已高,但他的风霜都在眼神里,脸上反倒只留下淡淡的细纹,看着就像四五十岁的人。
之前他代表军政官员做新年致辞的时候穿的是一身军装,浑身挂满勋章和荣誉,神色威严,让人不敢直视。现在他走在公爵府里,穿的是普通的常服,脸上甚至挂着淡淡的微笑——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在他面前,厄尔西收敛自己冰霜般的气势,叛逆的阿诺德也乖顺得跟只羊崽似的。
白榆不由被这两人的紧张所感染,下意识调整自己的站姿。
老公爵步履不停,直接走到了她面前,停下脚步,道:
“……你是宁希。”
没有迟疑,是陈述的语气,似乎还融合了沉重的叹息。
白榆屏息,下意识行礼,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是。初次见面,爷爷。”
她屈膝的动作流畅,抬眼的角度完美,唇角勾起的弧度无懈可击。
回公爵府之后,管家虽然给她科普过一些必要的礼仪,但也没逼她练习。还得感谢那几天阿尔弗的严格指导,否则也没有现在的她。
白榆行完问安礼仪之后,老公爵的眼神更复杂了。他像是陷入深沉的回忆中,甚至有一秒的失神。不过他很快从往事中抽身而出,双眸一敛,露出明快的笑意:
“初次见面,宁希。以后你不用这样向我问安,我们伊尔洛家不是很讲究这些。”
白榆顺从地点点头,然后略微后退半步,推了推阿诺德的手肘。
阿诺德马上跟着问安:“好久不见,爷爷。您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
老公爵旁观白榆和阿诺德亲密的举动,微微一笑:“做个闲人游山玩水还是有好处的。”他说,“这要多亏厄尔西。当然,阿诺德,你也是让人放心的孩子。”
阿诺德有些勉强地陪笑——只能说爷爷大概还不知道他和厄尔西一直掐架的事吧。
祖孙几人一边走一边聊,都是些生活琐事。
等走进屋门之后,老公爵转过身来说:“宁希,你来我的书房一趟,我单独和你聊聊。”
白榆早猜到会有这么一遭,镇定自若地跟上去了。反倒是她身后的厄尔西和阿诺德面露隐忧。
因为老公爵无疑是个慈爱的祖父,但也是个严厉的祖父。
虽然两个儿子俱英年早逝,但在教育孙子的问题上他从没含糊过,甚至更加周密细致,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他们不认为老公爵会祸害白榆,只是老公爵一旦插手白榆的生活,那迎接她的绝对是全面的鸡娃教育——
他们都觉得白榆现在这样就不错,没必要把她逼得太紧,甚至恐惧于那种推着她往前走的行为,生怕她刚刚显露出来的快乐、放松的一面会被改造得面目全非。
但老公爵比他们想象的识人更清、看得更远。
他和白榆一前一后走进书房,侍者安静地一边后退一边把门关上,宽敞的书房内只剩他们两个。
老公爵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但他的书房还是像经常有人出入那样,保持着生活气息。桌上的透明花瓶里摆着一丛白茉莉,一旁几本书堆叠地既整齐又不死板,书上还摆着个纯金色的星象仪。
老公爵让白榆坐下,问道:“在这里生活怎么样,还适应吗?……平时睡的好不好?”
他斟酌半天也只能问出些吃睡相关的、无关痛痒的问题,言语里暗含的紧张也明显起来——他很想关心孙女,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白榆想了想,回答:“都很好。帝都什么地方都比g星强一万倍。”
老公爵一怔,露出悲伤的表情。
白榆赶忙找补:“也不是说我以前就像活在地狱里一样,实际上我在g星混的也没那么凄惨,如果不是他们突然把我的维修站轰塌,我现在大小是个老板了……”
白榆断断续续说了些g星上的经历,通过艺术加工让那些故事显得不那么悲惨,但仔细一想就能感受到其中的辛苦和危险。
没错,她就是在卖惨——在她并不了解老公爵的前提下,卖惨这招是绝不出错的。
果然,老公爵沉默片刻,开始追忆往事,这也是种另类的坦诚。
“听说公主殿下出事的时候,我就直觉不好了。” 他的视线落在那丛洁白的茉莉上,“殿下的葬礼之后,你父亲就病倒了。我们,公主府的人都在疯狂找你,你父亲病情好转的时候也会去,但你出事的地方是帝国空间轨道交通的枢纽之一,各种人流往来巨大,排查起来就像大海捞针……即使你父亲刻意往好的方向去想,但他还是渐渐绝望,直到彻底被悲伤压垮。”
“而我,在失去很多之后又失去你父亲。说实话,我没敢把找回你的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能活着回家全靠你自己,宁希。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老公爵说着,把书桌上的星象仪递给她。
“这是你父亲的东西。”他说,“你或许不了解他。他从小就很活泼,脑子里总会冒出些奇思妙想。他钟爱历史、传说,醉心诗歌,向往星空彼岸。他们称赞他才华横溢,但据说,他写给你母亲的情诗相当糟糕,因为那时候他为爱痴迷,快要失去理智了……”
关于这点,阿尔弗曾经和白榆吐槽过。
他说,亚欣先生是个容易头脑发热的人,一开始他寄给公主殿下的东西完全不像情诗——那些混乱的笔迹、意义不明的符号、狂热的语句黏糊糊地挤在信纸上,像在虔诚召唤它们的天父和救主克苏鲁。直到他屡次三番被拒绝,深刻反省,重新寄信,写了些公主能读下去的腻腻歪歪的诗歌,公主才勉强认同亚欣的才华不是吹嘘出来的。
反正,无论公主和亚欣多相爱,阿尔弗还是看他不顺眼——一旦从娘家人的角度出发,这是必然的结果。
毕竟他们没有结婚。
毕竟,这意味着公主在没有alpha安慰的前提下独自熬过了漫长的孕期。
想想公主受的苦,阿尔弗怎么也摆不出好脸色来。
而这边,老公爵则继续:
“至于你的母亲,她非常特殊。”他顿了顿,“不仅因为她的身份、性别,也因为许多其他的事。如果抛开一切外部因素,我其实非常乐于见证他们的婚姻,可惜……”
“他们为什么不能结婚?”
“手握军团的贵族不能和皇室嫡系联姻。”老公爵叹息一声,“为了避免影响王位的继承。这是大家都遵循的旧例。”
这可以视作是军事贵族的明哲保身之策——参与王位的争夺是很危险的,赢了还好说,输了可能连家族根基都保不住。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大家都不越过这条线,也就不会因为支持人选不同而起冲突,也有利于帝国的团结。
在他们手握无上权力的同时,要求他们必须谨慎对待和皇室的关系,这很正常。
可惜a与o之间的爱情不讲道理。
亚欣和公主之间的匹配度超过百分之九十,像他们这样的情侣万里挑一。如果是单身者刻意想找这样的命定伴侣,那可能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谁也无法阻止他们相互吸引,但他们永远无法结婚。
“正因如此,你的身份非常敏感,宁希。”老公爵告诫她,“很多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都在盯着你。如果陛下认同你的皇室身份,那《继承法案对你依然有效;假如你是alpha,你就获得了优先继承权。当然,前提你不是alpha,你是beta,但这也要看陛下的态度……”
简单来说,如果他们的皇帝陛下认可她的皇室身份,那她就会变得很值钱。即使她是个beta,那退一步,她将来的孩子依旧非常值钱——当然,这也是皇帝杀掉太多亲戚的恶果。原本皇室族谱枝繁叶茂,矮个儿里拔将军也不关白榆的事,可现在不把她提上去也没别的人能做继承者了……
不过,这一切的变量都是皇帝本人。
而白榆对所谓的“继承权”一点兴趣都没有。
从古至今,君主就没有好做的。而且他们的陛下是个有名的暴君,最喜欢“一键清理”自己的亲戚,做他的亲人远不如做他的臣子安全。
可作为皇室成员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最明显的好处就是,她能名正言顺地继承母亲的全部产业。
可她有必要为那些财产去承受之后的各种麻烦吗?
白榆沉思一秒,直取要点:“这位陛下和我母亲关系怎么样?”
老公爵:“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感情非常亲密。”
白榆松了口气:“啊,那应该好说,我直接请求陛下不就行了。”她可以先入皇室族谱继承产业,然后再请求皇帝把她除名嘛。又或许根本不用这么麻烦,皇帝陛下一开口就能搞定所有事情。
老公爵却接着幽幽道:“可他非常讨厌你父亲。”
白榆:“…………”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矛盾体啊。
“总之,现状有些棘手,我打算亲自带你去谒见陛下。如果他为难你,或者有其他突发情况发生,我也好保护你。”
不是吧,所以皇帝是真打算迁怒她吗?
白榆莫名心梗了一瞬。
老公爵怎么都比她要了解这位皇帝陛下——想想也是,她回帝都已经快一周,如果皇帝真的关心她这个外甥女,早就派人来接了。到现在一点动静没有,基本就是无视她的意思。
皇帝喜怒无常,底下的人却不能捂着眼睛和耳朵过日子。可怜她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还必须主动去面见对方……
说起来,之前阿尔弗给她做的紧急培训,内容大部分都是谒见君主的礼仪——说明他早料到白榆要闯这一关。
无论白榆做没做好心理准备,谒见皇帝的具体日期很快定下来,就在两天后。
同时,白榆赶制的第一件礼服也送到了:一条白色山茶花主题长裙,有点新古典主义的味道,泡泡袖,轻如蝉翼的布料从高腰处向下悬垂,长度在脚踝处,行走间不会踩到裙摆——想必也不妨碍逃跑。白榆看着镜子里娴静优雅的少女,突然踮起脚来原地蹦了两下,然后要求造型师换掉她脚上这双镶满钻石的高跟鞋,给她换双低跟软底鞋来。万一皇帝真的发疯要砍谁的头,她也好跑远些不是?
衣服首饰收拾妥当,化妆师要开始捧着她的脸施展魔法了。白榆忽然灵机一动,指着自己说:“能不能给我画个苍白点、虚弱点的妆容?”
化妆师略显讶异,随后为难道:“可是,小姐不是要去觐见陛下吗?”
“正是因为要去觐见陛下……”白榆故作担忧的神情,可怜巴巴地看向化妆师,“您应该懂我的心情吧?”
化妆师当然也听说过皇帝陛下的“赫赫威名”——当即表示自己懂了。
于是,一个钟头后,白榆得到一副无比自然的“病态美妆容”。
少女乌发雪肤,但脸颊总是隐隐透出纸一样的苍白。她垂下眼帘不动的时候,侧影如一丛被雨淋湿的梨花那样惹人怜爱。抬眼看人的时候就更绝了:那双眉毛修长而轻盈,弯弯的睫毛透出一丝忧郁,氤氲着雾气的双眼是如此纯真无邪、出尘不染,任你再铁石心肠,也不忍辜负她殷切的一瞥。
……够纯,够味,好一个楚楚可怜、迎风招展的小白花!
虽然眉形是修出来的,睫毛是卷出来的,这些都是造型师给她创造的条件——至于眼神和气质,就全靠她的演技了。
刻意塑造出这种形象去面对皇帝,似乎挺没骨气的。但骨气值几个钱?无论从躲避继承权、还是讨要财产的角度来看,装弱都是最佳决策。
白榆对着镜子凹了几个造型,然后信心满满地下楼去见祖父。
老公爵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钉在原地,微微瞪大眼——很难说他脸上的复杂表情到底在传递什么情绪,只听他说:“宁希,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白榆眨眨眼,决定现在就开始发挥自己的演技:“有什么问题吗,爷爷?”
老公爵被白榆的陌生做派和一声轻柔的“爷爷”弄得晕头转向,心潮澎湃之余说不出任何挑剔的话。很明显,他暂时还没能对这个新鲜出炉的孙女产生免疫能力。
“算了,你这样打扮很漂亮。”老公爵认命似的叹息一声,把自己的手臂伸出去,让白榆挽着他走下来,“我们出发吧,小心脚下。”
老公爵一头银发束在脑后,穿着身半新不旧的公爵礼服,依旧是身姿挺拔、风度翩翩,可以想象他年轻时迷倒了多少omega。
他们乘坐一架小型飞船前往皇宫——皇宫并不在这片城区,而在另一颗独立的人造星球上——飞船周围还有密密麻麻的军用飞船随行,他们都是老公爵的护卫队。
航行大概两小时后,白榆他们乘坐的小型飞船通过重重关卡,在皇宫的泊船港落地。而公爵的护卫队早被拦在皇宫的要塞之外,他们只能在那里等待。
身着制服的卫兵确认好老公爵的身份,随后恭敬地请他们换乘悬浮车,去皇帝接见他们的宫殿。
皇宫很大,大得夸张,坐悬浮车又花了很多时间。纵然皇宫的景色美轮美奂,坐车坐太久,白榆是真有些犯恶心了。
不知过去多久,悬浮车终于停下——可它停的地方离宫殿正门老远,还得走着过去。
面对宫殿的大理石阶梯,白榆再次庆幸自己出门前换了平底鞋。
她提着裙子,一边爬楼梯一边想,皇帝是不是根本不想见他们啊?
老公爵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安慰道:“放心,陛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谁来了都是这样。”
白榆:“…………”行吧。
好在祖孙俩体能都不错,没费多大力气就抵达宫殿正门。两个衣着古朴的宫廷侍从向他们行礼,说:“我们马上通报,请稍候片刻。”
几分钟后,大门洞开。
宫殿的正门高大而华丽,雕刻着许多花纹。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地面铺满了黑水晶,隐隐映照人影。
一踏入宫殿,白榆就被头顶上一个巨大的宇宙穹顶所吸引。穹顶上星云环绕,可以看出本体是个大型的全息投影装置。
迈步几步,脚下星光流溢。她一低头,顿时发现自己踩在一片银河上,发着荧光的潮水随着她的步伐节奏慢慢荡漾开——仿佛群星浸润在纯黑色的水中,她一迈步就搅乱了星子的位置。
还蛮有情调的。白榆想。
她乖乖跟在老公爵身后,走进宫殿的走廊。
脚下的黑色大理石延伸到远处,墙面和立柱都是黑底金纹,庄重又古朴。在墙面上方,每隔几步就开着一扇青蓝色的琉璃窗。阳光从外部透射进来,发亮的琉璃被黑色的窗框切割,散发着莹莹的光芒。
走廊的尽头就是皇帝接见大臣的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