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要说明白谢听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是很难的。或者只能说“他是一个很难琢磨的人”。毕竟一个简单的人,是不会站在英雄辈出时代的顶端的。
很多人都不承认这个时代不如旧时,但荀珍承认。
谢听舞见荀珍眉头微锁,笑道:“这回多谢子生兄了,否则我就要中那和尚的勾心计了。”
荀珍道:“你本来就能杀他,哪怕是中了那玩笑般的心术。只是我看你不愿杀人,所以提醒提醒你。”
谢听舞笑了笑,道:“还是多谢啦!若是强杀了他,我的心境也是要跌得厉害,总是得不偿失的。”
荀珍调侃道:“没想到如此将军,也会有这般不禁挑拨的软肋。”
谢听舞却不反驳,望向远方,脸上的笑意更明显。荀珍很少看到这样的笑,这样的笑是满足的笑,这世间本不该存在这样的笑容。
但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了眼前。
谢听舞缓缓道:“是软肋,亦是盔甲。”
荀珍挑眉,“我在茶坊听过说书人讲过你的盔甲,银枪白马少儿郎,千军万马避白袍。只是你这名字脂粉气太重,如果你还未成名,我听了这名字,一定会觉得这个人武功再好,使得武功也一定是扶风弱柳之类的。”
谢听舞笑道:“我姐姐也这么说,她说她后悔取这个名字了,每次想我喊我,都会连带回忆某些画面,总会让她觉得感伤,所以她后来就叫我‘小舞’。”
荀珍笑得咳嗽,“小舞,脂粉气更重了。”说着,控制不住连摆折扇。
谢听舞无奈,又道:“不去看看李教主吗?我看他虽然没有什么皮肉伤,但心魔牵挂太久,心境是一损再损,若在晚些,恐怕没人杀他,自己也是要自断命脉的。”
荀珍道:“我试了两针让他先休息了。他亢奋太久,如绷直之弦,再去扯动便要断了。”
谢听舞点点头,却没有多少情绪。他也是人,若非是自己在意的人,其生死也不过是人间寻常。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少死一些人。
并且,他做的,已然不错了。
谢听舞又问道:“你们怎么进谷了,我进来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荀珍笑道:“将军作贼,确实不熟练。”
谢听舞挠了挠头,讪讪一笑。
荀珍接着道:“原先定好夜深会面,见你迟迟不来,夜中无事,便先来明月谷附近瞧瞧。小舞兄这一动静,莫说谷内人都被引过去,我们在谷外也是好奇得很。李教使那一老一少毕竟扎眼,我就先装扮进来。后来听巡逻的人喊水代教主有危险,谷中巡逻队伍就都过去,料想这个时候李教使他们就趁机进来了。”
谢听舞看着荀珍道:“说起这个,你哪张脸是真的脸?”
荀珍道:“小舞兄不是认得出我吗”
谢听舞道:“我认出你,和模样没关系。”
荀珍笑了笑,道:“真将军面前,不敢有虚。”
谢听舞道:“你这张脸做的,像做了水鬼的书生,可以的话便脱了吧,不要吓到老人小孩。”
荀珍愣了愣,随即边笑边撕下面具,露出原本容颜。荀珍虽仍旧穿着谷中巡逻用的黄黑色普通武衫,但容颜曝露月霜时,衣服却也生辉熠熠。
不管是哪个说皮相不如心相的人,看到这张脸,都只能说这张脸不在他们的陈述范围。
谢听舞伸手要拿人皮面具。
荀珍很自然地递给他,就像这张面具本来就是谢听舞的,他不过是借来用用,现在到了还给谢听舞的时候。
谢听舞接过面具,单手搓了搓人皮面具,问道:“什么材料?”
荀珍笑道:“人皮,当然是人啦。”
谢听舞也笑:“你说其他材料我肯定都会信的,除了人皮。”
荀珍饶有兴致道:“你觉得我和你一样不愿杀人吗?”
谢听舞盘腿坐了下来,像是有些疲惫,膝盖撑着手臂,手掌又托着下颚,摇摇头,连带着手臂也摇晃起来,显十分倦懒,道:“我不知道,只是我摸过的人皮比较多,这个不是人皮。”
荀珍明白谢听舞的意思,哪怕谢听舞说他盖过人皮,他都会信。他看到谢听舞的时候,他便分不清与谢听舞并称双骄,是谁沾了谁的光。
荀珍道:“面粉。”
谢听舞道:“这么简单?”
荀珍笑道:“我这人花在吃喝住行上比较无度,所以花在这方面就比较少了。”
谢听舞又反复看了看,捏了捏手上的面具,仍未看出这张几乎与人皮一样的面具和面粉有什么关系,叹道:“你做的面具,比二爷做的要好,而且要更持家。”
荀珍道:“慕二爷?你经常提起他。听说书的讲,他是你的军师,你们并力,胜得千军万马。”
谢听舞望着远方,似是看到了兵荒马乱的样子,笑道:“还千军万马,好几次被追到无路可跑。还好二爷会堪舆,躲到墓里,又从另一端钻出来。因为这样,有段时间还给我们取了个名字,叫阴兵,搞得老百姓见我们就要焚艾煮柳。”
荀珍却没有再说话,他的故事有很多,谢听舞的故事也有很多。他不好说他和谢听舞相比,谁的故事比较多,但他知道,谢听舞很多故事都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被天,被地,被他,被世人知晓都没有关系。
但他的,不行。
他的故事,似乎只能被天,被地知道,他自己,都不想知道这些故事。
他想说,但他没有,嘴唇只是反复动了动,喉咙时不时要翻滚。
荀珍没有再说话了,所以谢听舞也没有再说话。
夜好像变寂静了,也不像刚刚那般暖。
楞鸟扑翅欲飞。
又见东天既白,寒意初盛。
谢听舞还是盘腿坐着,膝盖还是撑着手臂,手掌还是托着下鄂。
荀珍还是站着。
谢听舞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天地间的寂寥,他从来都是打破局面的人。
“该去看看李教主了。”
“嗯”荀珍手握折扇,略转了转身体,便欲要走。又看谢听舞未有动作,问道:“怎么?”
谢听舞尴尬一笑,“腿麻了,等一等。”
荀珍剑眉微锁,嘴角却是一扬。也不问谢听舞哪只脚,左袖出针,刺入谢听舞左膝膝盖,隔着层层裹寒衣物。
谢听舞顿觉左膝酸麻滞涩感如水般缓缓流动,只一瞬便感受到了左腿的存在。
“你这针法真是好用。”说着,便爬了下来。
荀珍淡淡道:“你若要学,应该很快。”
谢听舞忙摆手,道:“我可不学,我学东西慢得很,又容易惹人生气,你会就行了。”
荀珍皱眉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