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铿锵之语,却正好切中了事件的要害。
圣上其实并不想在太过刁难王维,只不过当时一时气恼,又被金仙架了上去,这才出手,如今登闻鼓一响,倒有点骑虎难下了。
高力士玲珑心肝,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关键,便膝行一步,禀道:“圣上息怒! 既然今日公孙大娘敲登闻鼓前来自首,圣上莫不如顺水推舟,一是放了王维,以示爱才之心;二是放了西风楼众舞者,以示爱民有度;三是严惩公孙大娘,以示君令必行………有张有弛,恩威并施,圣上意下如何?”
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语速,李隆基的怒火慢慢平息。
公孙娘,竟去敲了登闻鼓,应下了所有罪责!若如高力士所言,黄狮子案必要有人背责,两下权衡,比起王维和乐工,她才是平息事端的最好人选!
阿宛心底的寒意一阵阵袭来。
这老天爷,为什么总是要让她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遭受厄运?
李隆基几颗葡萄下肚,又浅啜了几口桑酒,这才慢悠悠地顺手拉过桌上的一卷黄绫,高力士赶紧上前为他研墨,捧上玳瑁笔。他挥笔写下几行挥洒的飞白书,那飞扬的字体中散发的尽是帝王霸气。
一卷黄绫掷到了阿宛眼前。
“去,这封旨意,由你去大理寺替朕宣读!”
李隆基眼中残留的一丝笑意慢慢敛去,伏下身看着阿宛,冷然道:“ 看在大哥的份上……朕最后一次容你放肆!”
雄浑沉厚的玄铁门,咿呀一声拖得老长,缓缓打开。
阿宛捧着这卷黄绫,身后跟着高力士,一步步走进了门后面幽深的黑暗里。
她去过契丹的天牢,在弥漫着血腥气、饭菜馊气、粪尿臭气的甬道中忐忑不安地寻找裴迪的身影,亦真的将他救了出来。
这一段遥远的记忆,现在突然闪回在她脑海中,既有些物是人非的辛酸,更让她多了几份信心——无论如何,能救的人,她一定要救出来!
大理寺牢房里关押的,尽是皇宫贵胄,朝廷官员,比起契丹的天牢,自是干净整洁了许多,可弥散在空中的,那种混合着铁与血的味道,却是亘古不变。
这阴暗的牢房常年不见天日,潮湿的墙壁上浮着大片幽碧的苔藓,一片死寂中,能清楚地听到一声接一声的“砰砰”声,是钝重木器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偏偏又听不到一点人的呻吟与哀嚎,仿佛打在了全无气息的死人身上,更令人毛骨悚然。
阿宛一步步沉着地走着。
高力士亦步亦趋地走在阿宛身后,见四下无人,突然直起身伏到了她耳边,轻道:“阿宛姑娘……李龟年与我颇为投契,咱家便多嘴一句……今日他为你冒犯天威,已被圣上猜忌……还望你看在多年情份上,切莫再行差踏错,央及无辜!”
阿宛心脏停跳了一拍,猛然转头,低声哑着嗓子问:“李龟年……他怎么了?“
高力士哼了一声:“圣上如此英明,岂能不知你入宫面圣是他的安排?但凡你有一丝不敬之举,他日后必会被你连累!”
阿宛咬了咬唇,垂眸道:“……我明白…”
二人说话间,就听前面的管事小吏喝道:“就是这里了!”
甬道尽头,一道黑漆漆沾着血污的铁门被缓缓推开,强烈的火光从里边射出,刺痛了阿宛刚刚在昏暗中适应了的眼睛。
阿宛慢慢走进牢房中,心中涌上一阵难言的恐惧与不着边际的焦灼,眼眶一酸就想掉泪,只得咬牙强行忍住。
明明是盛夏,牢内却燃着一堆极旺的火,在强烈的火光中,只见王维侧卧在一堆稻草上,身上的囚服多处被鞭伤撕裂,身上中衣也被道道干涸血迹染成了褐色。不知是睡去还是昏迷,他英挺的双眉微蹙,憔悴面容上隐有痛色。
她心痛至极,几乎无法呼吸。
温润秀莹如谪仙一般的王维,不过几日功夫,就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