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脸风尘仆仆,幞头上厚厚一层沙,显是刚刚赶到。看到阿宛她们,他张嘴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想上前却迈不动步,只深深望着她们,眼里泛起一层雾。
苏克莎一脸惊喜,阿宛却利落地抄起手边的碗砸过去:“你个大骗子!!你害死了我阿娘!!你滚!!!“哐镗一声,碗在他耳边的岩壁上迸开,一块锋利的磁片在崔宗之脸上划开一道血痕。血涔涔而下,而他并没有动手去抹,倒是苏克莎赶快抓了一把炉灰想要敷上止血。阿宛一声断喝:“不许帮他!!你不记得阿娘和那提是为什么死的吗?就是他送给那提的令牌!他说是要报恩,结果!……”
王维想要上前解释,崔宗之抬手拦住了,他手指轻轻颤抖着,深深作了个揖:“这件事的确因我而起,唐隆之变事出突然,造化弄人,我实在无话可说!”
王维急急拉着阿宛的手,低声道:“曹大人明明可以把那提他们先押入安西都护府,但他想要卖崔大人一个人情,把这件事瞒下来,这才……”
“砰”一声,又一个灯台砸在地上,是阿宛。
她怒目圆瞪,声嘶力竭地喊:“大人们的一个人情,就值我们百姓那么多条命吗?凭什么!凭什么!”她用力甩开王维的手,怒不可遏地指着他:“摩诘,你总说你从小就读佛经,那我问你,佛说一叶一菩提,佛说众生皆平等,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汉人公子们,可真有把我们这些百姓的命看得与你们一般无二?”
崔宗之羞愧无比,半晌,叹气说:“也罢,说到底是父亲首鼠两端,曾在韦后帐下任其差遣……此次西行,我本以为礼佛即是礼佛,与朝堂无关,看来……罢了罢了,这笔帐,我永远欠你们……”
见阿宛双目发红,苏克莎直视着阿宛,一字一顿地说:“阿宛,阿娘临终时说的,依尔娜看她孤苦邀她同住,这才让刺客追到家里。那,是不是我也可以怪阿娘害死了我一家人?” 她嘴唇颤抖着,用尽全力说出这些话。这几日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终于从舌尖滚出,如释重负。说完,一行热泪滚滚而下。
阿宛脑子里轰地一下,喉咙里仿佛被一团无形的东西堵住,一时间呆住了。
苏克莎收住了眼泪,抓着阿宛的手,对她,也像是对自己说:“我愿意放下那些怨恨的念头,因为我知道,这十年来阿娘是怎么对我的,她给我做的饭,缝的衣,都实实在在能看到,能摸到。那天阿娘和我躲在干草堆里,一直抱着我护着我,被刺到了也一声不吭……这就是她对我的心意,我一直知道。你刚才说,我永远是你的姐妹。我也是这样想的。”
阿宛无言以对,颓唐地垂下肩膀。
见阿宛还是不说话,苏克莎坐直了身体,一字一句地说:“你还不记不记得阿娘说她曾经遇到过刺客?我的身世已经分明,可是你还有那么多秘团要解开,你难道不想找到你阿爹,不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想知道你阿娘和阿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
这几句话让阿宛骤然挺起身,喃喃道 :”阿爹……我阿爹……有人要杀我阿娘……“ 崔宗之猛然回想起那日的歌舞,拍掌道:”那日你阿娘和那提演奏的舞曲,十一年前我曾在寿春王府有听过,当时就惊为天人,至今记忆深刻。“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拍了拍阿宛的肩膀:”如果你还信得过我,我愿意带着你们一路寻访,打听你父亲的下落。也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可否?
良久,阿宛擦了擦眼泪,认真地看向崔宗之和王维,重重地点了点头。
崔宗之看向苏克莎,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乖巧的姐姐。
几人终是放下心结,决意结伴而行。
崔宗之等人在几个坟前深深跪拜。想到这几人远在长安之外万里,却依旧被大内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所杀,不禁唏嘘。阿宛和苏克莎带着阿娘的舞服和乐器,回望着这里。她们贪婪地最后一次看着这里的每一寸山,每一棵树,然后一挥驼鞭,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之后,故乡就是她们回不去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