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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九章 金蚕蛊

他们进白石镇时,正巧遇上了赶集的日子,整整一条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白泽眼纹是什么?”

“……白泽为瑞兽,不能沾染血气,因而若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操控他人所为。被操控者前额上会出现鲜红眼纹,丧失理智,犹如被鬼魅附身。”

可顾新书揭穿了他的身份,又这么不咸不淡地跟着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受控,如何才能从其中脱离?”

两人分明素昧平生,打死他他也不信顾新书真的是为了他好,要劝诫千面公子浪子回头。

“锥心剧痛。”

……我一个字都不信。沈千帆暗想。

沈千帆身后传来咔嚓一声。是朱成碧默默地捏碎了手中的团扇。她松手任碎片掉落,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谁,金眼中明暗不定。

“不,我也撒过谎,违背过诺言,并且因此后悔至今——所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沈千帆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你的腿是如何瘸的?”

顾新书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重新开口。

顾夫子没有答话。但有另一个声音,直接在沈千帆的脑海里响了起来,是个少年的声音:“汴京城破时,我自己用石头砸断的。”

沈千帆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我就不信,夫子真如传说中所言,今生都不曾说过一句谎话?”

“为了什么?”沈千帆声音颤抖。

“一派胡言!”顾夫子抗议。

“为了回去。”顾新书平静地望着他,“可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这就算四处留情?”沈千帆反驳道,“我得了莲花,你们吃了莲子,她们见到了高等级的帅哥——这叫做各取所需,各生欢喜。再说了,这世上有谁没有撒过谎?”他朝钱多多眨了眨眼睛:“多多,我跟你说啊,曾经有个喜欢摘新鲜莲蓬给我吃的朋友跟我说过,人们啊,最不喜欢听的就是真话,与其说得罪人,倒不如顺着他们的心意,哄得他们开心,最后大家都开心。”

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声便在沈千帆的脑子里炸了。小璇枯瘦的手,银镯,燃烧中的汴京城,全都在他脑子里打转,搅成了一锅粥。

顾夫子在小胖子身后递过来一个谴责的眼神,火上浇油道:“你既无心,又何必四处留情?”

小璇死的那天晚上,金兵正在攻打汴京城,到天亮时,终于城破。

“那你又应了这些渔家女?这不是撒谎么?”钱多多不解地问。

“最后一个问题——”他咬牙,“你是不是小七?”

“回来也不走这条路了,等我带你坐大船去。”沈千帆漫不经心地回答。

“……不是!”

“沈叔叔。”钱多多打断他,“我们回程时,还会经过这里吗?”

“你撒谎!”沈千帆大喊。他如此激愤,甚至顾不上去听顾新书的心声。

他连声应着,将莲花扔上车来,又叫醒了钱多多,剥了莲蓬给他吃:“你尝尝,这时候的莲子最好吃,一咬一包水,我小时候经常吃的——”

“你带着银镯,想要给小璇找大夫,但却被白泽抓住了,又被他所控,骗得守城士兵开了城门,让金兵进了城——对不对?慈幼局被金兵一把火烧了,你拖着瘸腿回来时,只能望见一片冒烟的废墟,再也见不到我们了,对不对?”他伸手在怀中乱摸,取出一只带长命锁的银镯来,“我还在奇怪,这银镯怎么又回到了我身上。这才是我从艄公孙女手上顺来的,你怀里现在还应该有一只,锁片上还刻有一个璇字——你现在可敢拿出来让我核验?”

这一伸,却望见路边的河道中泊着数艘小船,满舱新采下来的莲蓬,绿莹莹的。他忽然起了兴致,想念起清亮如水的新鲜莲子来,便叫停了马车,自己下了车,不多时便回来了,抱了满怀的莲花和莲蓬,身后是小船上的渔家女一迭声的娇声嘱咐:“公子记得回程时,要上奴家家里喝茶去啊!”

顾夫子却平静得很,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举起那只尚且自由的手给他看:“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简直是岂有此理!沈千帆被气得够呛,又碍于一旁的钱多多还在睡,不好大肆发作,干脆将头伸出车窗外,眼不见心不烦。

“小璇的血,那么多百姓的血,全都在我手上。”少年的声音在沈千帆脑子里烧着,“我那天晚上拼了命也没能回去。我答应过你的,是我违背了诺言。从那之后,我再也回不去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历是好事,顾某并不会阻止,只是,我得跟着你们,免得——”顾新书异常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大义凛然道,“你又做出什么错事来。”

沈千帆简直想要大哭大笑。他一直以为小七应该在某处乡下,娶妻生子,置房买地,过着快活的日子。他为此怨恨过他,同时也怨恨过自己。他自认为遭到了至亲的背叛,于是再不肯相信任何人。公子千面,却从没有一张脸是他真正的模样。

沈千帆咬着后槽牙:“你究竟想要什么?直说吧。”

可事实上,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小乞丐拖着血淋淋的腿,自尸骸和战火中挣脱出来,想要再回到他的身边,却发现这世上唯一近似于家之处,已经燃成了灰烬。这么些年来,他将这一切罪责都揽了过去,沉甸甸地压在了肩上,紧锁着眉头,成为了金陵城中的顾夫子。他如此痛悔,以至于再也不曾有过一句谎言,也再不曾展颜欢笑过。

“钱家上下已被沈公子哄得神魂颠倒,空口无凭,钱老爷为何会信我?再者,沈公子只是想带多多去无夏游历,并没有任何其他企图,不是吗?”

他朝顾新书一点点逼近,提起了拳头。

这书呆子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你很可怜”的表情,沈千帆只觉得心头无名火起:“既如此,何不向钱老爷告发我?”

顾新书的眼神闪了闪,不躲不避。

“易容再高明,也会留下痕迹,尤其是眼睛最难化妆,容易被人认出。听说巡猎司曾追捕你,却被你用枣核唤出枣树,趁机逃脱——这倒是高级的障眼法,不过也仅仅是戏法而已。”顾新书微微点头,“你只是个擅长戏法和撒谎的人类。而且,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作案。这么些年来,你东躲西藏,不敢相信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顾小七,这么些年,你他娘的死去了哪里?”沈千帆喃喃,“这次又为什么突然肯冒出来了?”他的拳头落在了他的肩上,却没有一丝力气,“你也不怕我揍死你……”

沈千帆忽然爆发出了笑声,特地露出一侧的牙齿,朝顾新书靠得更近了些:“就不怕我吃了你么?”

然而他却听见脑海里那个少年说:“即使如此,我也不能眼看着你重蹈我的覆辙。”

顾新书明明忍着疼痛,却连眼角都没有颤动一下:“江湖上已经开始传说你并不是人,而是只讹兽。甚至有人传说,是一群讹兽共同在扮演千面公子。”

沈千帆再也忍不住,抱住他痛哭失声。

沈千帆猛地扣住了夫子的手腕,面色凛冽:“夫子,你倒真是做了不少功课。”

“谁能想到,汴京城破之前,你还是慈幼局里的孤儿呢?对了,你还曾有过一个双胞胎的妹妹,叫做小璇——”

“如何?”沈千帆伸开双臂,望着镜中的自己问。

“听起来,这位千面公子倒是个喜欢显摆的家伙。”沈千帆事不关己地道。

“还好吧……”朱成碧懒懒地应,用一柄新的团扇遮住了脸。

“这么说,沈公子还特地调查过顾某?”顾新书缓缓开口,“或者,该称呼你原本的名号,千面公子?”你五年前于临安城骗走了官家御辇上的五爪金龙,从此一举成名,惯于在江南一带活动。因善于易容,人称千面公子。你自己也喜欢这个名号,常常在得手后故意留下‘千面’二字作为印记。”

他听见她心里想的其实是:“哼,我家汤包比你好看多了。”

“夫子是读书人,自然视金钱为粪土。但这一千两是捐给丁香书院的。书院这么大,平日里想必少不了花费吧?”

沈千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现在扮的是名年轻俊俏的青衣公子,眉目如画,笑容温柔,正是天香楼的账房先生常青。

顾夫子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自打拖着条瘸腿进了马车,他便端坐在角落里沉默着,将脊背挺得笔直。

朱成碧说她原本就有个计划,想要借金蚕引那白泽出来,问他可愿相助。

沈千帆笑了一声,抓起桌上的瓜子来朝嘴里一扔:“一千两。”他竖起来一根手指,轻声道,“我知道夫子一向看沈某不顺眼,真巧啊,我看夫子也一样。咱就长话短说,前面就是白石镇,到了那里你就下车,我不管你寻个什么借口,总之别跟着我们。”

真要算起来,白泽才算是害死小璇的凶手。

小胖子坐在对面,歪了头,随着马车的晃动一点一点,已经是睡了过去。

他答应了,结果就被要求扮成了这个样子。

“啊,对了,还有朱成碧的天香楼,就开在莲心塔的对面,到时候一定要带你去——”他停顿了一下,就此收了声。

之前朱成碧已经放出了风声,说她机缘巧合,得了一只能吸引天下财运的金蚕,眼下准备裹了面粉,沾上蛋液,做成一道金蚕蛊。

沈千帆给钱多多讲起无夏城的风物来,寒潭寺的桃花,苍梧山的雪,凤和楼的青梅酒,寻芳斋的绿豆糕。

“金蚕经我炮制之后,谁吃了它,不但没有被吸血气的苦恼,还能自动感应到各种宝物的位置。”朱成碧得意洋洋,“那白泽一定会来的!”

“他这么缺钱?”沈千帆顶着常青脸道。

这一路上还长着呢!他咬牙切齿地想,咱慢慢玩!

“才不是为了钱!”她鼓起脸颊来,“他之前处心积虑,四处收集定魂玉器,我就觉得不对。汤包拜托了寒来暑往的飞鸟,多方打探,才知道他这几百年来一直在寻找某人的坟墓!哼,那人的墓也是好找的么?他刚死那阵,我寻遍神州各地想要将他拖出来鞭尸,都没能成功……"

“哪能呢!”沈千帆忽然露齿一笑,“有顾夫子这样的人物相伴,沈某求之不得!”

沈千帆的八卦之心燃烧起来:“谁?谁的墓?”

“我看倒是未必。”顾新书缓缓开口,嗓音略有嘶哑,“沈公子像是有些难言之隐,不如你跟我回去——”

朱成碧转过金眼瞥了他一眼。

钱多多对此毫无察觉,他还在努力晃动着两条小胖腿儿往马车上爬:“我跟夫子说,沈叔叔待我极好,又最是热心,肯定会同意的!”

他喜滋滋地凑过去想听她的心声,却被几个字砸在了脑子里:“就不告诉你!”

顾新书坦然接受着他的注视。

古墓之中,常有陪葬用的宝物。

沈千帆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不好”两个字就在唇边,几乎要脱口而出。

白泽必然以为,吞下金蚕,能有助于寻找那神秘人的坟墓。因此他一定会化身成为客人中的一位,前来天香楼,伺机抢夺。

简而言之,顾夫子是沈千帆最看不惯,也最束手无策的那类人,既无法被利诱,也无法被说服。

朱娘已经放出了阴影,潜伏在整个天香楼的各个角落,只待沈千帆指出来哪位客人的心声不对,便要扑出来,将其团团围困。

他原是金陵城丁香书院的一名夫子,早先在邻里间便颇有令名,言出不虚,有诺必践,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谎话。钱老爷一介商贾,也晓得附庸风雅,请他到家中来,说是给几个孙子教教书,做个榜样。顾夫子整天严肃得很,明明是个年轻人,却死气沉沉活像有四十岁,还是个瘸子。钱家的几个小少爷里,也就钱多多愿意跟他亲近。他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平日里都是独居在小院子里,很少踏出房门一步。

计划倒是没问题,但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想要吃金蚕的人这么多?

凡有人心处,便有七情六欲,自然也有可以趁机而入的空隙。例如钱多多,他自幼被关在小小的院落中,从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只需要一个有趣的故事便可引诱,简直手到擒来。但这完全不适用于顾新书。

天香楼从一楼一直到二楼,连楼梯上都站满了客人。从金光闪闪的程度看来,至少半个江南的富商都聚集在此处。作为假常青的沈千帆脸上一直挂着营业用的笑容,几乎僵掉。他累得两耳轰鸣,总算是将所有人都听了一遍,却没有发现白泽的一丝踪迹。

顾新书这人是个大麻烦。

那边朱成碧已经捧了金蚕蛊出来,用的还是一只其貌不扬的小瓦罐。她在堂中站定,将围观的人们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看了一遍。厅堂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胶着在她手中的瓦罐上。

“顾夫子也说我是在胡闹。”钱多多挠着后脑勺,“可他也说,若有他陪着我一路去无夏,便不算是胡闹,沈叔叔,你带我俩一起走,好不好?”

“那可是钱呐!”沈千帆听见人们异口同声地在心中喊。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与众不同,在反复地念着:“金蚕在此,可多多何在?”

沈千帆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沈千帆朝那边看了一眼,立刻便想要捂着脸溜走,又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顶着常青的脸,才松了一口气。

树丛再次刷刷作响,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瘸着腿,艰难地从中挣了出来。他站定后,先是整了整身上的白衣,接着朝沈千帆潦草地拱了下手。

那不是钱家老爷又是谁?

“多多,你怎么来了?”沈千帆故作惊讶,“简直是胡闹——”

他拐了人家聚财用的金蚕,还连带着拐了人家的宝贝孙子。现在苦主找上门来了吧!

他当然会带这小胖子去无夏,那里有个他得罪不起的人在等着钱多多。至于那人找钱多多做什么,与他无关。但按照计划,眼下他还得推拒一番。

他料想钱家老爷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果然,还没等到朱成碧开口,钱家老爷就站了出来:“朱掌柜的,敢问我那孙儿,现在何方?”

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慢慢地织成网,等的就是这只圆滚滚的小金瓢虫自个儿撞进来。若非如此,他为何要在钱多多耳边讲那么多的演义故事?什么莲灯和尚、黑麒麟,大战七天七夜不分胜负。钱多多在钱家关惯了,哪里听过这些个?当时眼睛都直了,跟他说,今生一定要去看一眼莲心塔。

他手中颤颤巍巍,举着一幅卷起来的卷轴,展开来给众人看了,是一只在海棠树下打滚的白兔:“我这里有一幅《海棠禽兔,乃崔白真迹,朱掌柜的若能将我孙儿安然无恙地还来,这画便送予你……”

沈千帆缓缓坐直了身,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又不能吃。”朱成碧嫌弃,“不过汤包说不定喜欢。你拿过来我看看——”

“沈叔叔,你不能走,你得带我去无夏!”

钱老爷捧着那画,越走越近。

累得满脸通红的小胖子挣扎一阵,站起身来,背上还背着个金碧辉煌的小包裹。

沈千帆盯着他的脚步,两耳嗡嗡作响,一个崭新的阴冷声调忽然钻入了他的脑子,冷冷地笑了一声。

钱多多是遗腹子,出生时又没了娘,叫钱家老夫人宠得没边没沿,身体又各种娇贵,动不动就发个烧,出个红疹,因此从生下来到现在十三年,就没踏出过钱家大院——老天爷啊,他跟过来做什么?

“危险!那是白泽!”

管事定睛一看,险些没吓得背过气去。那竟是钱家孙子辈中年岁最小,也是最受宠的钱多多!

巨变陡生。

正在此刻,他身旁树丛中一阵稀里哗啦作响,滚出个金光闪闪的团子来。

埋伏在角落中的阴影已经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将他们几个围在中央,跟其余人等隔离开来。那只原本用墨水绘成的兔子跃出了画面,将身躯膨胀成雪白的一团,直扑向朱成碧手中的瓦罐——然而还在半空中便叫一柄长刀生生刺穿了。

管事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莫非,他是在等人?

金眼的少女已经消失,站在原地的是个披着银甲,头顶红缨的女将军,正皱着眉头望着刀身上挣扎着的那一团:“好歹你也是神兽,居然附身在画儿上,真是难看。”

钱老爷慷慨地借出了最富丽堂皇的马车,大张旗鼓地送他去临安。可他们刚出了金陵不到半个时辰,沈千帆就叫停了车队,开始歇息,顺便将官道堵了个一塌糊涂。

那兔子额上浮现出鲜红眼纹,口吐人言:“若非如此,怎能顺利地进入天香楼,又怎能离你家宝贝账房先生这么近?”它朝沈千帆的方向嗅了嗅,打了个喷嚏,“不对,这个是假的,原来如此,你这么着急地引我出来,怕是他的状况,很不好了吧?”

在不请自来,于钱家游手好闲地厮混了近三个月后,这位沈公子忽然不知道哪里开了窍,想起来他出蜀的目的是要“考取功名”。

“你对他做了什么?”女将军面无表情地搅动着刀柄,白泽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没错,这些都是送别礼。

“也没有什么,只是在他快要被烧死的时候,用我的血肉替他修补了身体罢了。怎么,他的额上也出现眼纹了吗?我听说他还饮了麒麟血,啧啧,那只会加重妖化——”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尴尬了。钱家的正房夫人还活着,单是几个已经成家的嫡子,便该活活吞了他。却不晓得这沈公子会什么法术,竟将钱家上下,尤其是将各位女眷哄得服服帖帖——眼下车队后面足有七八车的礼物,都是她们今早时哭着送的。

“如何能解?”女将军打断了它。

此人明面上是钱老爷“从蜀中来的远房亲戚”,但事实上,阖府上下都在猜测,他其实是生性风流的老爷在外养出来的小儿子。先不说那与老爷年轻时极为相似的相貌,单说在不务正业、四处留情方面,这位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给我金蚕,我就帮你解——”

还没够?车队自出发后便走走停停,已经歇了三回了好吗?管事腹诽着,但他仍不敢得罪眼前这位沈千帆沈公子。

“撒谎!”沈千帆喊,“他心里明明在想,根本无法可解!那个人很快就会完全妖化,会成为新的,新的——”

“我还没歇够呢。”对方打了个呵欠。

“新的白泽。”这个词出口的一瞬,女将军的面上现出一丝前所未有的脆弱。

“沈公子,我们何时再出发?”车队管事躬身问。

“没错,没错,旧的死去,新的诞生,这是天地的法则。若你现在杀死我,他立刻就会妖化完全,以填补我留下来的空缺。”白泽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而且啊,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吧,从来就没有人真正地逃出过我的控制。”

何必非要跟钱家老爷过不去呢——这样想着的人们,却并不知道此刻懒洋洋地躺在马车里的并非钱家老爷,而是名衣着华贵、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他有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手中持着一只挂有长命锁的银镯,正漫不经心地拨动着上面的铃铛。

那阴冷的男声一开始只有一个,后来却成为了两个,新的声音加了进来,是顾新书异常魅惑的声线,隐隐带着回响:“一日被控,终生不得逃脱。就算砸断了腿,也是徒劳!”

照理说,这等行径,早该引来其他过路者的埋怨才对,可人们一旦望见了领头那辆金光灿灿的华丽马车,又都将到了嘴边的咒骂忍了回去。放眼整个江南,敢于如此大咧咧地显摆,又显摆得如此豪放粗俗的,除了富可敌国的金陵钱家,不作他想。

“顾新书!”沈千帆只觉得如坠冰窖,他几乎能想象出阴影之外,顾新书额上带着眼纹,拖着瘸腿出现在厅堂之中的样子。他会对众人施展讹兽的可怕威力,而这次,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抗。

一支由十余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停在了官道上,将整条路堵死了一半。

“你们现在身处一生中,最可怕的那个夜晚。”顾新书的声音遥遥传来,“你将眼睁睁地看着你最重要的人去死,而你无能为力。”

包裹着他们的阴影忽然退潮一般消失了。露出来的厅堂中,遍地都是捂着头呻吟哭泣的人们。

“镯子!他骗走了小囡的银镯!”艄公忽然醒悟过来。

朱成碧恢复成了少女模样,手中的长刀掉落在地,怔怔地望着空中。白泽顺势解脱出来,将旁边的瓦罐一裹,狂笑着呼啸而去。

茫茫江面上,云雾深处传来隐约的银铃声,还有某人的浅笑,都在渐渐远去。

“等一下!!”沈千帆大喊。

待得他们放下手来,四周哪里还有那年轻人的影子,连那莫名出现的枣树也一并消失了。

整个天香楼里,唯有他没有受顾新书的影响,却也无法唤醒被讹兽的话语所控制的人们。尤其是朱成碧。她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睛,竟然落下泪来,喃喃道:“你们,全部,都要死。”

年轻人避无可避,只得跃向了空中,从他身上掉落的枣核落入了船舱,顷刻之间便有芽萌出,转眼竟生长出一棵完整的枣树,枝叶扶苏,开花结实,一颗颗枣子纷纷落下,打在众人的头脸之上。

少女的身影炸裂成为团团阴影。一张巨大的兽面,圆睁着燃烧的金眼,自其中升腾而起。

箭已离弦,直直朝着那艄公而去。艄公吓得闭目等死,谁晓得那箭行到空中,却诡异地画出了弧线——它真正的目标,是那羿师装扮的年轻人!

它如此愤怒,要吞下周遭的一切。

“好讹兽,竟是差点叫你糊弄过去!”

一名羿师应声出现在了船头,正是巡猎司总教头鲁鹰。他也不与众人多话,只取下了背上一张其貌不扬的弓,右手虚张,便有水汽朝掌心中聚拢,眨眼间便形成一枚银光闪闪的冰箭。

“啊啊啊啊啊啊啊!”沈千帆抱头鼠窜。

艄公两腿一软,跪了下来,大喊冤枉。

“闭嘴,成何体统!”关键时刻,他却听见顾新书在脑子里冷冷地嫌弃着,“如今只有你不受我影响,也只有你能救所有人。你去那白泽丢下的画旁,能寻到一只雪白的兔子形状的兽。拧断它的脖子,这一切就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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