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始料未及的压力,让他如芒刺在背,不禁开始怀疑过去那个意气奋发的自己。
这些日子,县中随着宝莲寺一案的告破,蜚短流长间暗暗涌动着一股怨恨。骇人听闻的真相使小小的县城平地生波,更惹得几户人家妻离子散。就连知府在准许罗疏脱籍时,竟也随文书附信,旁敲侧击地责备他办案的不妥。
从小到大,他总是站在光环中心被人奉承,进学仕进的过程中,只有一个老师曾经批评他太过自负——然而他怎么可能不自负呢?那样一帆风顺地成长,任何负面的提点都显得微不足道、少瞬即逝。
匆匆与陈梅卿结束对话后,韩慕之回到内宅,独自一个人坐在灯下翻书。奈何圣贤书也抚不平一颗郁结的心,他到底还是将书放下,回想起刚刚与陈梅卿的对话。
于是在遭遇挫折后,陷入苦闷的自己不经意间将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从此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对不起,”韩慕之垂下双目,向陈梅卿道了一声歉,“我是真心想为临汾做些事,可近来却时常觉得,这里太多人都拿我当外客……”
她与自己是很相像的人,除了自负这一点因为出身低微被消磨,说话办事的方式竟与自己不谋而合。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用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要在一旁静静地听,会心的愉悦就已在他胸中鼓荡出涟漪般的悸动。
陈梅卿闻言一怔,双眼中顿时染上怒色:“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艳句,他不是没有读过,而今亲身领略到这份绮丽的意境,又因她是出身风尘的女子,因此更是心怀怜惜。
韩慕之闻言却在夜色中笑了一笑,冷淡的面庞浸在透明的月光里,更添了三分寒意:“因为任满后我会离开,你就怕了?”
所以,他这就算对她怜香惜玉了吗?
原本嬉皮笑脸的陈梅卿在听见韩慕之说这句话时,却不由脸色一变,真心担忧地劝道:“慕之,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个县城多年的积弊,你指望三年的任期就能肃清?听我的,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想到此韩慕之不禁微微皱起眉头,透过这一念思及深处,竟隐隐觉得后怕——既然他怜她惜她,却为何只敢在窗外递一句问候?又为何在陈梅卿挑起这个话题时,自己竟然心中一惊,像做了错事一般急于遮掩?
“她因查案出了这样的事,我这点面子上的关心,不过是杯水车薪。”韩慕之面不改色地回答,径自低头道,“想不到在我管辖的地方,竟然还有如此歹毒的恶霸横行,非得设法剿灭了他们不可。”
原来内心深处,他终究还是觉得她太过危险,害怕因为她而陷入另一片泥沼。
陈梅卿哪肯放过调侃韩慕之的好机会,故意慢步走上前,绕着他兜了个圈子:“看不出来你也会怜香惜玉啊!”
韩慕之不觉烦躁地起身走出厢房,低着头一步复一步,在月华如水的庭院里徘徊。
“看不出来什么?”韩慕之随意一哂,不想多谈。
《大明律里明文有令:“凡官吏娶乐人为妻妾者,杖六十并离异。若官员子孙娶者,罪亦如之,附过候荫袭之日,降一等于边远叙用。”——可这些都是老古旧了,今世的士大夫有几人真去遵守这条法令?既然别人都违得,他又有什么违不得?
“慕之,真看不出来啊……”陈梅卿此刻悠然地站在月下,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