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了◎
封府上下皆知,五年前封家老爷在关边用兵失误,皇上一怒之下将其贬为庶人,大公子封重彦欲为其正名,前去幽州取证,途中遭山匪袭击,被沈家所救。
此后大公子在沈家将养了三年,三年后靠着自己的本事,打了一场翻身仗。
沈家于大公子有救命之恩和收留之情,公子飞黄腾达之日以婚约相报,也是当然。
但大公子的这一场翻身仗实在是翻得太高,一举成为当朝宰相,世人回头再看这门婚约,便有了几分门不当户不对,沈家占了便宜的味道。
云泥之别的门第之差让封家如鲠在喉,倒也没想过要反悔,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而这份不痛快,只能沈明酥来承受。
国公府给了她世上最安全的庇佑,却没有在她身上倾注半点感情,无论是国公夫人还是省主,除了该给她的体面外,鲜少过问她的起居。
周围的人也能瞧出来,与沈娘子的这场婚约,省主仅是在报那一段救命之恩,与她并无男女情谊。
正因为如此,国公夫人才能把她最初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火焰灭下来。
连胜和婉月至今还记得,沈娘子初到府上那日便当着众人的面唤住了省主,扬声问他:“封哥哥,你可有挂记过我?”
省主乃一国宰相,平日里召见的皆是朝廷重臣,因手段雷霆,待人严苛,人人都对他心生畏惧,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头一回被身边的臣子壮胆取笑,“看来连省主这样的神仙人物,也逃不出世俗的艳福啊。”
事后国公夫人苛责她不懂规矩,让她回屋子闭门思过,她拍着门板质问他们:“封哥哥是真心喜欢我的,你们为何不信?”
没人去回答她信与不信,接下来省主待她的态度,已经给了众人答案。
她自己应该也知道,之后再也没问过。
一年了,今日省主突然想起了她,还要亲自给她过生辰。
连胜和婉月两人埋头立在珠帘下,目光偷偷打探了她几回,不知道她是太过意外还是太过欢喜了,安安静静地坐在软塌上一声不吭。
再瞧过去时,她突然抬起头,与婉月的目光对上,一双眼睛明亮清透,含着浅浅的笑意。
婉月心头一哆嗦,暗叹夫人这一年的努力怕是要白费了,却意外地听她温声道:“天色晚了,劳烦两位姑姑帮我备些水。”
没有她们想象中的得意和报复,一直到第二日出门,沈明酥都很平静,待屋内伺候的下人也是一如既往客气。
春雨细绵落得断断续续,午后压在头顶的层层阴云虽没散去的迹象,已不见雨滴落下。
怕让封重彦等,连胜和婉月早早送她出了院子,在游廊下立了一会儿,才见到安福。
上了马车,又候了半柱香封重彦才来,帘子一掀开,他身上那件紫色的衫袍夹着春雨的凉意扑面而来,沈明酥往边上挪了挪,还是没能避开。
脚下一摇晃,马车往前。
封重彦看向她缩回袖筒内的指尖,“冷吗?”
沈明酥摇头,“不冷,姑姑们替我备了披风,冷了我会加上。”
“好。”
他没再出声,似乎还是在等她开口。
确实,她曾多次上门找他,囔着有话要说,可横在两人之间的这一年,实在太漫长,她与他见面次数屈指可数,这般坐在同一辆马车内,更是前所未有。
从最初的热切,到后来的疑惑,质疑,再到平静......早就没了诉说的意义,她问:“省主今日不忙?”
“你生辰,再忙也得陪你。”
他回答得很快,沈明酥却捉摸不透他这句话,就像是他昨日突然记起了她的生辰,要替她庆祝一般,扭过头疑惑地看向他。
封重彦仿佛没瞧见她眼里的诧异,低眸冲她笑笑。
她已经想不起来他上次冲她笑是何时,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笑,或是不会再对她笑,如今他对上她的目光笑得自然明朗,日益渐长的英俊之气,竟渐渐地冲淡了记忆里的那张笑颜,反倒有些陌生,可即便是陌生,也耀眼得灼人眼睛。
婉月曾安慰过她,“沈娘子不必自羞,省主那样的人,谁又不喜欢呢。”
沈明酥仓促地偏开头。
没什么话说,索性看向了窗外,两扇棂窗紧闭,只能透过细纱制成的布帘窥着外面移动的光影。
本以为他也不会再说话,突然听他又唤了一声,“阿锦。”
沈明酥微微侧目。
听他低声道:“委屈你了。”
沈明酥呆了呆,五脏六腑似是被他这话一把捏住,遽然发疼,平静的心绪也因不断蔓延上来的疼痛搅得烦躁意乱。
他何意?
沈明酥转过头,封重彦身子靠向车壁阖上了眼睛,冷冽的眉眼因放松显出隐约的疲惫。
没打算多说,也没去解释。
她没误会,他那话就是她所想的那样。
是啊,她从前在沈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待她如何,与她又说过些什么,她不相信他就能完全忘记。
他都知道,但他沉默,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被驯服,成为他封家人心目中的模样,他是笃定了她无法反抗。
她眼眶发红,紧咬住牙。
连胜姑姑曾问她,“娘子真以为省主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是仅仅一次救驾便能换来的?”
自然不是,还有他的心机和手段。
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位寄人于篱下的封重彦了,他用了一年的时间在告诉她,她又何尝不懂?
她脊背绷得太紧微微发颤,封重彦像是真睡着了一样,察觉不出她的异样。待她完全冷静了下来,才睁开眼睛,胳膊抬起来,手掌轻轻地落在了她头上,语气似是哄但又带着不容她抗拒的坚决,“把沈家的一切都忘了,过几日议亲。”
忘了沈家......
一年前父母被人杀害,妹妹不知所踪,没有封家的庇佑,恐怕她也活不到今日。
封重彦替沈家查清楚了,行凶之人乃前朝旧部,因父亲拒诊起了杀心,沈家的仇也是封重彦报的,最后对方无一人幸存。
杀人偿命,沈家的这一桩仇恨也算是了了。
可月摇呢?她在哪儿。
所有人都劝她接受现实,国公夫人还有屋里的两位姑姑都告诉她,“二娘子要是还活着,早就来了京城。”
她不相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没找到,月摇就还活着。
母亲临时前交代过她,“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也要先护住你妹妹,记住了吗。”她没死,妹妹就一定要活着。
她怎么忘?
她没应他,但也明白了他为何突然反常,他二十三了,该成亲了。
而她是他于情于理都甩不掉的未婚妻。
—
桥市她已来过千百回,但沈明酥还是头一回,作为看客,与江十锦瞧见的风景不太一样。
或是说身边有当朝的宰相在,所到之处只会出现他想看到的,沿河一带的摊贩不见了,桥洞下也没了乞儿,从街头到街尾,只要他们经过的地方皆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沈明酥一路无言,封重彦也没与她搭话,领着她往人群里走,只是路过卖吃食或是玩物的地方,封重彦总会回头看她一眼,用目光去询问她的意愿。
她并非初来京城,在此已呆了一年,早没了对什么敢兴趣的新鲜劲头。
糖葫芦吃久了会腻,再好看的灯笼都会灭,剩下被竹篾撑起来的白纸,皱巴巴一团,一戳就破,没什么看头。
走到一处弄影戏台前,沈明酥的目光才有了停顿。
是真正有模有样的戏班子,拉线的,敲锣的,打鼓的,比她的摊子齐全多了,戏还没开始,底下的看官已一片沸腾。
见她目光瞟过去,封重彦的脚步放慢,侧头问她,“看会儿。”
沈明酥点头,没进去,立在了人群后观望。
一阵锣鼓声后,帷幕缓缓点亮,一位身穿盔甲的人骑在马背上,手中长刀一指,呼道:“华雄出阵来。”
唱的是《关羽斩华雄
“来着何人,敢来此狼叫......”
竟是幽州的唱腔。
幽州和京城的弄影戏故意大同小异,但唱腔不同,许久没听到幽州方言,沈明酥一时出了神。
听得正认真,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低的和声:“既知吾名,还不下马受死。”
沈明酥诧异地转过头,封重彦正望着她的眼睛,狭长的眸子弯出一道笑意,温柔如暖玉,在她的注视之下,跟着戏班子的节奏,一句一句唱道:“吾闻华雄的威名如同春雷贯耳,韬略好比列国公孙子,尔是何方无名之辈......”
阔别一年,那张陌生的脸上终于有了曾经的熟悉。
婉月常说,“省主是万里挑一的人。”那是她还没见过他笑。眼前的这道笑容如同一簇温暖的火焰,哪个姑娘见了,不会心甘情愿地往下跳?
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