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治天下不但可以制衡大臣,还会让皇帝很舒服。
因此王振很坚信,无论从情分看还是从利益论,皇帝都不会把他弃置不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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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离看着跪在身前的宦官。
王振当然是有很多‘优点’的:他在笼络皇帝,讨好皇帝等细节上,一骑绝尘的聪明能干。但在事关国家军政等大事的战略层面上,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一无是处。
其实朱祁镇要不是皇帝,是一个寻常的土财主也无妨,他愿意把所有家产都给家中最偏爱的仆人管着,谁会闲着没事去骂他,作死作去呗。
但他是皇帝。
是天下之主。
在高位而不能谋其政,便已经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是他应得的,只可惜……却不只是他自己的灾殃,祸及的是无辜枉死的将士和黎民百姓。
她不会现在杀王振的。
一死有何可怕?就像史册上王振死在土木堡的乱军之中……真是好轻松啊。
况且,她如果此时愤而杀了王振,皇帝的风评就会变成浪子回头,变成一个从前因年幼被奸宦蒙蔽,后来幡然醒悟治国齐家的明君。
可她在史册中已经见到,朱祁镇,是没有回头的。
他明明知道于谦有大功,却还是在复位后杀了于谦,并将于谦的“罪名”镂刻成板张榜公示天下。
同时不忘抄没其家,将于氏阖家满门发配戍边。
于谦被处死后,因家人都被流放,都无亲属能收敛尸骨,还是感念他为人忠义的同知陈逵,悄然将于谦遗骸收殓。
经年,于谦才得以归葬故土杭州。
朱祁镇后悔过吗?
倒是遗憾过杀了于谦无人可用——当大明再起边患,朱祁镇忧心忡忡,询问群臣如何是好。
恭顺侯吴谨在旁道:“使于谦在,当不令寇至此。” 帝为默然。[2]
史册永不能还原所有的真相,谁也不知道朱祁镇午夜梦回,有没有真的为冤杀忠臣愧疚过后悔过。
然若论问迹不问心,终其一朝朱祁镇到底没有弥补过于谦,是直到他的儿子成化帝朱见深登基,才为于谦平反,放还于家被流放的族人。
但与之相应的,朱祁镇倒是一直惦记着他的‘王先生’,并且付诸行动——
在夺门之变朱祁镇第二次当了皇帝后,他下诏恢复王振的官职,并且为王振造了一座智化寺,立祠赐匾额‘旌忠’二字。
这还不算,大概是实在太想念他的王先生,觉得王振死在土木堡没有尸骨下葬太心痛,朱祁镇还特意令人刻了王振的木人,用来招魂安葬。
真是感天动地。
想到这里,姜离厌倦地闭了闭眼。
所以今日,在于谦因王振请辞兵部尚书时,姜离终究忍住了,没有选择当场宰掉王振。
怎么能呢?
让王振带着两人的过失,干脆的去一死了之?
过去的十四年无法弥补,冤死的人们不能回来。所以朱祁镇与王振,还当是如此,昏君奸宦。
而今日接过尚书位,来日临危受命的于谦,才是救时贤臣。
历史会给他们一个应有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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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没入黑暗,这是个无月无星的夜晚。
“你会怕什么?”
原本伏拜在地上的王振,闻言不由抬头望着眼前的皇帝。
他没有听懂这句问话。
以他的身份地位,他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吗?
不过,皇帝的语气,似乎也不是真的在询问他,更像是深思中的自言自语。
姜离想:每个人最畏惧的痛苦,大抵都不相同。
有的人最怕死,有的人最怕失去尊严,有的人最害怕的是至亲受到伤害……不尽相同。
王振漠视、玩弄旁人的性命,不拿别人的性命当回事。
真正的痛苦,绝望、悲伤、忧恨,这些感受,他从没有真的体会过。
仗着皇帝的恩宠作威作福十数载,践踏旁人成了习惯,所以他早忘记了什么叫痛苦,那他到底最怕什么呢?
姜离也没想到标准答案。
不过没关系,会找到的。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她有很多时间来为王振找到答案:让他去寒冬腊月的边关,像那些被他克扣棉服靴履的兵士一样单衣破履立在城头;让他去酷刑无数的诏狱里,体会下被他下狱随时面临死亡威胁的朝臣遭遇的是什么;让他去试一试,因他侵占田地而变成流民乞丐的人要怎么熬过每一天……
最后,还可以让他感受下,被他爪牙暗害肢解于狱的刘公是什么样的痛苦。
姜离在脑海里一笔一划写着,给王振安排属于他的社会实践。
不知过了多久,茫然跪着的王振忽然听到皇帝笑了,慢条斯理但饶有兴致道:“在这世上,既然没有享不了的福,就应该没有受不了的苦是不是?”
“不然日子这么长,多无聊啊。”
王振以为他很了解皇帝,然而今日他真的一句也没听懂。
但他能看到,皇帝的眼睛黑漆漆冷冰冰,像是最深的寒夜里凝起的雪珠。
王振就如同今日面对佛像一样,深深打了个不明所以的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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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离敲响了手边的金钟。
“准备好了吗?”
一直候在外面的兴安入内恭答道:“陛下,老奴已经在乾清宫的西侧间请好了佛像,并刺血写经的一应器物备妥了。”
言下之意:王公公可以现在、立刻、马上上岗!
可绝不能耽误王公公忠心耿耿为陛下祈福啊。
姜离点头道:“把人看好。”
兴安明白,忙道:“跪拜佛祖最要虔诚清净,老奴会管好这宫里的人,不令人打扰了王公公潜心为陛下跪经。”
王振要是还想跟外头传递消息,门儿也没有!
在皇帝摆手后,兴安身手矫健到完全不像六十岁的老人,迅速把王振拎去抄血经去了。
甚至还‘好心’亲自教了下王振到底怎么刺血。
除了兴安,所有人都以为王振是自愿跪诵经文,抄写血经。
兴安虽然不明白缘故,但皇帝肯把王振关起来,就是他做梦也要笑醒的好事。
他甚至还幻想着陛下是厌恶了王振,他能偷偷在针上加点什么药,让王振捐躯给佛祖呢。
谁料回去复命时,就听皇帝郑重嘱咐道:“好好看着,不许叫人死了,否则朕拿你是问。”
姜离想说的是,别抢人头啊。
然而落在兴安耳朵里,就是陛下到底最顾念旧情,只罚王振跪一跪放放血就完了,而且对外还周全王振的体面,说是他自愿的。
兴安心底忍不住发出了‘嘤’的一声痛哭。
唉,陛下对王振真好!
不过兴安被王振踩了那些年,哪怕不能搞死人也得报复的。
他婉转道:“陛下,老奴曾听大师说过,凡抄写血经,必得吃淡斋,否则只怕血性不洁,冲撞了佛祖不好。”
姜离了然点头:“有理。那他的饮食,就交由你照顾了。”
兴安垂在袖内的手,指甲狠狠掐着手心,才没有当场笑出声来,因怕露出笑意来,连忙再次俯身叩头应声而去,去给王振准备‘不亵渎神灵的斋饭’。
能让王振吃上一口好的,他就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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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十四年,四月十二日夜。
这是寻常的一夜,但对许多人来说,又是很特殊的一个夜晚。
这一夜兵部的灯烛彻夜未熄。
是烛火,也像是王振把持朝堂七年的阴云密布下,透出的一点点破晓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