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应该没有几个人能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祝引川带着他来长溪市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了,那时他已经到了能上学的年纪。
祝弃霜的父亲和母亲谈过一段恋爱,先是生下了祝引川,又生下了祝弃霜。
祝弃霜出生后,那个就把她抛弃,不见人影了,母亲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生下他后不久也难产抑郁去世了。
祝引川从来不会主动和他提起父母的事,祝弃霜甚至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
即使他问起来,祝引川也只是沉默不语地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让他快些合上眼睛。
祝弃霜依稀记得母亲那边的亲戚并不少,是个热闹的大宅子,但最后祝引川还是带着他离开了老家。
祝引川没说过,但祝弃霜知道这是为了他——是他生来克走了父母,还让哥哥在这世上变得孑然一身。
弃,为抛弃。
霜者,天之所以杀也。
祝引川也只是个半大少年,一手抱着瘦弱得像个小猴子似的祝弃霜,一手提着没几件的行李,离开了所有亲人,来到了南边最繁华的城市。
十六岁的长溪大学少年班学生祝引川,孤身一人带着他漂亮到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可爱弟弟,是老式居民楼里少见的新鲜人物,难免成为邻居间茶余饭后的闲谈。
祝引川很优秀,优秀到让别人的诋毁也显得不堪一击,因此祝弃霜看到的永远是他身上堆不下的赞誉。
祝引川挣钱养家,每天变着花样为他做饭,在学校也是风云人物,祝弃霜想不出祝引川有哪里不好,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祝弃霜知道自己没哥哥那么聪明,也没哥哥那么厉害,甚至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祝引川八面玲珑,谁都能应付两句,是街坊邻居眼中的模范生,与之相反的是祝引川这个弟弟,虽然长得漂亮,却像一尊小神像似的,没什么鲜活气。
无论街坊邻居怎么逗弄他,他都不说话,也不吃邻居给的东西,只有看到哥哥才有些反应。
如果只是这些,祝弃霜只是个看上去有些自闭羞涩的小孩。
直到小区前那场车祸发生。
警戒线拉得很长,负责清理的人员将现场围成一个圈,足以见画面有多惨烈。
祝引川回来,一眼看见了坐在路旁的祝弃霜,孩童的眼神穿过人堆,平淡地望向路中间被围起来的残垣,血迹从警察的脚下蔓延开来。
所有人都在惊呼尖叫,他却没有移开视线,仿佛面前不是血腥飞溅的残肢,而是再普通不过的车水马龙。
小孩坐在离马路不远的地方,并不引人瞩目,祝引川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
“小霜,你一直在这里吗?”祝引川问他。
祝弃霜试探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通过哥哥眼里的态度决定回答,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目睹了全程。
祝引川没有责怪他,只是把他抱起来,问了他一句话。
祝弃霜将脑袋埋在哥哥脖颈间,想了很久才回答:“死亡是应该害怕的东西吗?”
祝引川暖暖的手不轻不重地抚过他的头发,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温柔又清澈:“人生唯一的恐惧,就是对死亡的恐惧。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小孩懵懂地说道:“我不懂。”
祝引川将他抱得紧了一点:“小霜,我害怕死亡,就像害怕你会死去那样。”
路灯把他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只有一个,被抱在怀里的男孩仍然不明白,但又仿佛明白了,稚气地将额头抵在了哥哥的脸颊旁蹭了蹭:“我不会死的,我和哥哥一样,我也害怕哥哥死掉。”
但他还不够明白,祝引川还是带着他来看病了。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说,他的大脑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但祝引川说,没关系。
哥哥每天都在出门打工,有时不回来、有时很晚回来,他知道在这无数高楼大厦中,往来不息的人流里,一个温暖的屋子、一桌温暖的饭菜,他享受的所有物质基础,都需要实打实的钱财交换。
所以他要做乖巧听话的孩子——和别的任何一个孩子那样,观察别的人的神情,观察他人的反应,在适当的场合说出适当的话、做出恰当的反应,做一个不会让哥哥担心的正常人。
随着年龄增长,祝引川开始读博,渐渐地变得不苟言笑,谁看了都直犯怵。哥哥逐渐变成了一个大人,但祝弃霜又感觉好像没变,祝引川永远站在他面前,为他挡住一切苦厄。
当年的情况居然对调了过来,祝弃霜长大脸张开了,比祝引川人缘还好了几分。祝弃霜脸生得很不错,但和祝引川根本不像,也许他长得像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长得十足漂亮,让他的母亲在他走后也一直念念不忘,一定要生下他的孩子。
他最后一次和祝引川吵架是在五六年前,他还在读书的时候,祝引川发现他在偷偷打工。
以往他都瞒得极好,祝引川在学校当助教,忙得脚不沾地,连回来的时间都没有,根本发现不了他偷偷旷一两节自习打工的事。
可偏偏那晚,祝引川来学校看他了。
无论祝引川在外温和或冷淡,对他的态度一直变过,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第一次对他这样发火。
祝引川只说了一句话:“把你那些兼职都辞了。”
从小到大,祝引川从来没对他吐露过一句家庭的负担,仿佛所有的事、所有的困难全都是他一人的事情,祝引川的身体高大到足够为他扛下一切东西,却从来没问过一句他想不想要。
祝引川没让他解释,更没问他为什么去打工。
只那一句话,让祝弃霜莫名升起叛逆的心火,挣开他的手,说他不想用祝引川的钱读书。
祝引川冷下脸,用皮带打了他。
其实他用的力气并不大,但祝弃霜的皮肤敏感,划过小腿,迅速地红了一片,映出红紫交杂的伤痕,看上去可怕得很。
所以只那一下祝引川便松了手,像小时候那样抱住了他。
祝弃霜动弹不了,胡乱挣扎抓了祝引川两下,纹丝不动。
他闭上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甘。
祝引川永远不告诉他任何事情,永远将他排除在外。
祝弃霜用力抓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咬在祝引川肩膀上,祝引川却感受不到痛似的,将他紧紧抱着,祝弃霜咬了半晌,又像只小兽般松了爪子,将额头贴在哥哥脸上哭了。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祝引川的衣领里,又像是磨钝的小刀子,一下下地割他的肉。
祝引川第一次见他掉眼泪。
哥哥摸了摸他的头,不再凶他了。
祝引川依旧早出晚归,见不到人影,他们俩却不再说话。
祝弃霜在一个晚上,将腿上的结的痂全抠掉,又抠出了个更长的疤,他能感觉到疼,但他并不怕疼。
血凝不起来,顺着小腿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两个人的死寂里,还是祝引川先开了口。
祝弃霜屈起膝盖,看着祝引川眉坐在床边给他涂药,整个房间里都像蒙了层轻薄白纱似的,月光笼罩在祝引川锋芒毕露的眉眼上,也显得柔和极了。
祝引川的声音有些哑,却很温柔:“对不起。”
祝弃霜看了许久,直到药膏在疤上凝成一道又干又紧的线,也没有移开视线。
……
头下是冷硬的地板,祝弃霜迷茫地摸了摸身下,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睡着了,也许是地板又冰又冷,他罕见地做了一个梦,想起了一些很远的回忆。
他盘腿坐起来,眼睛上比起出院前缠了一大圈绷带,倒不是病情恶化了。
感受之眼必须要闭眼才有用,但他不是天生的盲人,总是会不自觉地睁眼。
为了避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他干脆拜托护士把眼睛缠上了绷带,一劳永逸。
不妙的预感萦绕在他的心头,祝弃霜第二天就申请了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