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灰色袖袍翻舞若狂涛海浪,一股强劲的掌风席卷得我站立不稳,目不能视,嘴里觉出一股腥甜之味。
醒来时,天色熹微,室内一支残烛将灭未灭。
我空前惊骇,凌空反手斩出强弩之末的一刀,顿时那股掌风稍弱,我乘机落地转身。
艳少闭目躺在身侧,呼吸匀净,白色单衣的领口微微松开,精悍的胸肌在红烛映照下泛出诱惑的光泽。
我胸口一窒,不能呼吸,急忙飞掠避开,谁料那掌风似有强大的黏性,像影子般追袭着我——原来那日在曲阳县的蒙面人是他,难怪一见林少辞便避开了。
我痴痴地看了他一会,伸手替他拉好被子,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准备亲自去做早饭。说起来很惭愧,身为人妻竟从没为丈夫做过一次饭。
他忽然暴怒,袖袍无风自动,身子倏忽飘至跟前,雄浑的掌风无声无息地拍到。
我正要弯腰穿鞋,忽然被一只大手捞了回去,一把慵懒沙哑的声音贴着耳朵道:“再睡一会。”
“这个时候还假惺惺做戏,你不累吗?”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我回身吻一下他的脸,笑道:“我去做饭。”
他转身看着我,冷笑道:“容疏狂,我养育栽培了你二十五年,今日……”
他微笑:“饿了?”
林千易一挥手,左侧的白衣人身动如电,起手一道幽蓝冷光,直取沈醉天。
我奇道:“你三天没吃东西,不饿吗?”
他抬眸,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当然饿!”他坏笑着缠住我,伸手解我腰间的襟扣。
我纵身掠到西厢廊下扶住他,“你怎么样?”
我握住他的手,学他的语气道:“身体刚好,不要冲动。”
我转头去看凤鸣,顿时大吃一惊——他背靠廊柱,半个身子鲜血淋漓,长剑已然折断,苍白的脸上一道血痕自左眉划过额头,触目惊心。
他的胸腔一阵震动,低笑出声,“只是看看。”
沈醉天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一袭白衣溅血如花,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我微微脸红,“又不是没看过。”
威胁最大的是林千易,和他身后的两个白巾蒙面的白衣人,想必就是神秘高手了。
他不答,径自解开我的衣襟,低头细细亲吻那道疤痕,半晌抬起头,轻轻叹息一声。
燕宋萧海四人各自挂彩,面上均有痛楚之色,其余二人也都受伤。
我不愿他感到内疚,捉住他的手,笑道:“我饿了,得去做饭。”
十七人此刻只剩下九个。
他摩挲着我掌心的老茧,戏谑道:“舞刀弄剑的手,也会做饭?”
我的胸口灼灼疼痛,两臂酸麻,却兀自强忍着,不敢外露一丝倦意。
我笑嘻嘻地臭屁道:“会得还多着呢。”
众人应声而退。
他倏忽起身,笑道:“好,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林千易忽然喝道:“都退下!”
我连忙道:“你先躺着,做好我来叫你。”
我与他周旋在一片巨大而细密的刀光剑影里,飞身如电,忽左忽右,指东击西,围攻的黑白两色身影一个个倒下去。
他不理我,只管下床穿衣,我无奈,俩人携手到灶房忙活一阵,我按照自己往日的饮食习惯,整出了四菜一汤和热腾腾的米饭。
沈醉天终于出手了。
他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草,叹道:“我本以为煎药已经很难了,原来做饭更不容易。”
蓦然,天地之间顿起一股寒气,宛如从酷热盛夏瞬间坠入冰雪严冬,而四周的杀气却由原来的十分减至三分。
我忽地想起那日在客栈,他为我煎药沾了一脸的灰,不觉又感动又好笑。
我胳膊上的伤口已然裂开,渐感吃力。
当我们端了饭菜出来,正遇着凤鸣打水洗脸,他惊得目瞪口呆,一盆水全洒在了身上。
我不敢分神,急舞刀光如白练,浑然肃杀的一片静默中,接连发出两三声短促的惨叫,周身杀气稍弱,随即又有三道白影加入进来。
我笑道:“快洗洗吃饭了。”
顷刻间,数道劲风拂体,五人的利刃又至。
艳少不知是饿了,还是我的手艺真的很好,总之是非常捧场,倒是我自己没吃多少,看着他便觉得心里胃里都是满满的。
我当胸斩出一刀,逼退他们,侧头朝西厢房瞥了一眼,燕宋萧海四人已经跟凤鸣动上了手,飞舞还没出现。
饭后,凤鸣拿了一大叠的信件出来,他正喝茶,头也不抬便淡淡道:“稍后再说。”
沈醉天仍然没有动。
凤鸣微微一怔,随即退了出去。
我挥刀如练,杀气酷烈而决绝,纵横肆意。庭中精心育植的绿树红花,在几人交织的凌厉杀气下纷落如雨。
我坐在对面,偏头痴痴地看他。
另外五人似闻了血腥而发狂的猛兽一般,怒吼着扑了上来。
他放下茶,握住我的手,笑着提议:“出去走走?”
我横刀于眉,迎身而上,血光宛如雨点般倾洒而落,一颗脑袋滴溜溜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我摇头。
话音未落,左右各出三人,六道人影倏忽飞至,招式简洁凶狠。
他沉吟一下,坏笑:“嗯,那么我们继续上床……”
林千易仰头大笑不绝。忽然,他顿住笑声,左右一瞥,冷冷道:“你们都听到了,还愣着干什么?”
我笑出来,反握他的手,道:“你怎么知道解药不在盒子里?你都没有开锁。”
此言一出,燕扶风面如死灰。
他微笑道:“飞舞一向好大喜功,得到解药,怎么会让天池三圣送来?”
我拿起裁云刀,一寸寸抽刀出鞘,一字一句地回答他:“白日做梦!”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倒挺了解她嘛!”
林千易面无表情,眸光幽深闪烁,半晌方才道:“好!只要你杀了楚天遥,我就既往不咎。”
他笑道:“我已经谴她回镆铘山思过。”
他说完,转头看着林千易。
我道:“我也要去镆铘山。”
“疏狂,老庄主一向疼爱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楚天遥,只要你杀了他,表明态度,我相信老庄主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他一愣,柔声道:“那里冷清得很,我怕你待不住。”
他走过来,满脸恳切地看着我。
我笑:“跟你在一起,我不怕。”
我侧头一看,原来是燕扶风。
他揉揉我的头,爽快道:“好,等这里事了,我们就回去。”
忽然,有人叫道:“慢着!”
我瞪着他,装傻:“事情不都已经结束了吗?你的毒也解了……”
萧天羽和海无极闻言互看一眼,微一踌躇便抬脚上前。
他站起来,笑道:“明天就回济南了,真的不想出去逛逛?”
“天羽无极,将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拿下!”
我拉住他:“那还不如继续上床——”
“住口!”林千易怒喝一声,脸上有一种被鱼刺卡住喉咙的表情。
他笑着将我揽回床上,春天的阳光慢悠悠地在窗棂桌椅梁柱上踽踽独行,然后一点点爬上我们的身体。我懒洋洋地靠在他胸口,把玩他一头银白柔韧的发丝,问道:“你怎么知道林千易是白莲教的人?”
我回身站定,拂了拂衣角,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震惊的脸,最后停在林千易的面上,故意哀怨地说:“义父,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刻就将庄主的位置还给你,你又何必……”
他低声道:“飞舞出关后,证实风净漓的师傅确是唐赛儿。她被天池三圣所伤,立刻支走风净漓,随即联络了两名护教法师。”
一连串的动作均在眨眼之间完成。两人同时倒地,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我一愣:“护教法师?就是那两个蒙面白衣人?”
我冷笑一声,迅疾挥袖卷住剑身,弯肘击中那人的胸口。右手发力,酒杯奋力射出,深深嵌入右侧之人的额头。一人胸骨俱碎,吐血而亡。另一人眉溅血光,死不瞑目。
他“嗯”了一声,继续道:“林千易命宋清歌等人追杀天池三圣,除了唐赛儿的原因,也是要借此重掌御驰山庄。控制了御驰山庄,确实是白莲教最好的遮掩——”
他话音刚落,身后立刻便有两道黑影闪电般飞出,两柄利剑带起一股冷凛的寒光迎面袭来。
我低呼道:“对了,沈醉天说,林千易是他故意放走的。”
林千易忽然朗声道:“今日御驰山庄清理门户,有人胆敢从中作梗,就是与御驰山庄为敌,一律杀无赦!”
他笑道:“沈醉天意不在江湖,白莲教的存在对他有利无害,放走林千易倒也不难理解。”
我奇怪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两人在耍什么花枪。
我道:“他果真意在天下?”
林千易脸色青红交替,眸中杀气陡起。
他沉吟道:“鬼谷盟一夜之间崛起北方,行事神秘,组织严谨,沈醉天年纪轻轻便能号令群雄,除了本身的武功与智慧外,背后必定有雄厚的财力支持,我派人调查过他的资金来源,矛头直指北元……”
沈醉天面不改色,微笑道:“彼此彼此!”
我大吃一惊:“难道他是蒙古人?”
终于,林千易皱眉道:“沈公子做事真是出人意料啊。”
他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眼神里都有一种奇怪的表情。
我皱眉,仔细想了想,并非没有这个可能。他若能收服中原群雄,日后挥兵南下自然事半功倍,他搅浑江湖的这池水,想浑水摸鱼……但是他的长相那么妖艳,毫无北方人的粗犷霸气……
林千易神色微变,沉默不语。
“小心想破了脑袋!”
沈醉天哈哈一笑,道:“沈某不才,却有点怜香惜玉之心。如今佳人有难,怎么能忍心袖手旁观?”
艳少抚上我的眉头轻按一下,佯怒道:“这个时候,想别的男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怒!这只老狐狸想挑拨离间啊。
我笑出声来,俯身亲吻他,摸索他。
终于,他转头看向沈醉天,笑道:“沈公子什么时候投靠楚天遥了?”
他捉住我的手,笑道:“伤口尚未愈合。”
林千易的脸色有些难看,阴沉的目光紧紧盯着我。我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既然已经撕破脸,老娘又不是容疏狂,你还跟我装什么大爷?
我无奈地躺回去,他却顺势握住我的胸部,轻轻搓揉起来。
沈醉天的笑声更大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你故意的吗?”
我说着转头盯住林千易,冷冷道:“谁要是敢动我丈夫一根头发,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坏笑着,修长有力的手指邪恶地一路向下摸索,指尖有股强大的灼热力量,好似电流一般袭击而来。随着他动作的加快,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喘息道:“这是什么邪功?”
“古训有云,出嫁从夫。我既然已经嫁了人,自然是听我丈夫的。”
他眸光深沉,哑着嗓音道:“家父所创的销魂功,感觉如何?”
他忍不住笑起来。
我无力地倒在他怀里,哭笑不得道:“不会吧,他把这个也传授给你?”
我故作惊讶地叫起来:“你见过有江湖败类讲道义恩情的吗?”
他轻笑道:“他藏在书房,我偷偷瞧来的。”
他一饮而尽,道:“他身为你的义父,对你恩深情重,我担心你能否全力一搏?”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坏孩子,好的不学,专学坏的。”
我笑道:“你之前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瞪着我,哼道:“讨了便宜还卖乖。”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我全身只剩下笑的力气,窝在他胸口睡死过去。
我喝下杯中的酒,微笑道:“卑鄙小人!”
醒来天色已晚,身畔不见人影,抬头一看,他正坐在书桌前看信,烛光下的侧脸英挺如刀削,唇角忽然微微勾起,侧头对我一笑,漆黑的眸光澄澈如秋泓。
沈醉天忽然问我:“容姑娘,你觉得林千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心头一窒,无法呼吸。
四月春末,阳光清朗而柔和,热烈而泰然。
他柔声问:“饿吗?”
酒是沈醉天带来的,他说,喝酒是一件讲究天时地利的事,在今时今日,就应该喝这种酒。我举杯表示赞同。
我点头,又摇头。
一种产自关外的烈酒,喝到嘴里就像含了一把烈火,经由喉咙,一路灼热的烧到胸口。这种感觉使人血脉膨胀,无数热血激烈喷涌,似要破体而出。
他丢下书信,笑着走过来。“不会说话了?”
他们来的时候,我和沈醉天正在喝酒。
我拉住他的手,老实道:“本来是饿了,但你刚刚那一笑,倾国倾城,我忽然又不饿了。”
他一袭灰袍立在正中,如同一道笔直的分割线,分开左黑右白各八人,个个体格健悍,目露精光,看得出都是一流高手。
他大笑,掀开薄被将我拉起来,往前厅去吃晚饭。
林千易等人是在午时三刻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