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名字,在他的窘迫的人生中,不知道在多少个寂寞的夜晚里轻轻喊过,在他人生最潦倒的时候他用笔在洁白的纸上书写过一遍又一遍,可是,当这个人俏生生站在自己的面前时,他发现自己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喊出她的名字。
这红裙子,自然便是吴豫这一生中最牵挂的人,王北俪。
这一生都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名字。王北俪。
吴豫没有转身,他想继续保持过去在她面前那种坚定、强大的男子汉形象,他轻轻喊了一声:“北俪。”
他彷彿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他在监狱里,每个难熬的夜晚,他对著牆壁,小声说话,假装牆壁就是她,他用这种方式让自己保持清醒,用这种方式让自己记得自己曾经是和她一样的人。
吴豫停下动作叹了口气,硬挤出一丝微笑。
他在街头流浪时、在帮派混迹时、受委屈时、受伤时……想著的,念著的,都是眼前的这个人。他甚至在梦中设想过再次见著王北俪,将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他有没有胆量,去拥抱一下她?
“吴豫。”这声音真是有如天籁,真是远如天外而来,可是又那么亲切,那么动心。果然是她,以吴豫的眼力,在万千人中,亦不会辨别失误,何况,是他熟悉的她。
告诉她,十几年前的那个吴石头,一直都在。
门忽然被推开,红裙子走进来。
吴豫不止一次的想,只要证明了我的清白,我还能回去吧,若还能回去,只要静静的守在王北俪身边就好。
白天的热闹全部散去,礼堂里只剩下一盏灯,只剩下吴豫一个人在打扫收拾,吴豫心情一直没有平复,他简直怀疑自己白天是产生了幻觉。
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年流浪的时光,是多么狼藉,甚至是狼狈,此刻他脸上还有金康给的一个重重的巴掌印。
吴豫立即端著酒盘离开了。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在发颤,他知道红裙子来这裡,一定是带著特殊任务来的。她盯著会场里的几个东南亚人士。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吴豫了,该给心中的女神说些什么呢?他本来就口拙,如今更是词穷。
红裙子一丝慌乱瞬间也镇定下来。
二人就这样站了几分钟,王北俪先开口,道:“这些年好吗?”
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吴豫抬起头,两人对视,吴豫呆立在当场。
“这些年”三个字,就彻底击溃了吴豫的故作坚强的内心。吴豫微微侧身,王北俪看见他肩膀微微抽动。
红裙子道:“谢谢。”
“说来话长。”吴豫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一隻手端起吴豫盘裡的红酒。
王北俪道:“从离职到现在,你就没再联繫过我们。”
吴豫的目光无意识的被红裙背影吸引住了。
“我的事情太多了。”
他靠近一堆人群,一抹红裙在一众黑色西装之中甚是扎眼。
王北俪问:“为什么要做服务员?”
吴豫端著托盘进入会场分发饮品。
吴豫道:“有人愿意给口吃的,自然该接住的。”
拍卖会结束,来宾留在礼堂里聊天。
王北俪的性格向来直截了当:“你还在查,对吧?”
拍卖师在台上热情高涨,台上喊价声也是此起彼伏。
“什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远远的礼堂里女主持人高昂的声音喊道:“有没有更高的价格,有没有?二十万第一次,二十万第二次,二十万第三次,成交!”
王北俪道:“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王北俪目光中满是怜悯,她看著吴豫的面容,他的皮肤皱纹中,已经满是岁月无情的痕迹,他的眼神是灰色,再也没有了当年年轻时的热情,他的头髮已经稀少而有了银丝,髮际线也已经退后了许多。
礼堂里的活动已经开始了。酒店礼堂里坐满了人。
这一眼怜悯真是让吴豫内心世界都翻天覆地。吴豫强忍著,镇定著,说道:“南漂嘛,正常的很。”
金康气也发了,说道:“好好乾,不然就滚蛋!”
王北俪道:“你不会变的,我相信。你一定还在盯著当年的事不放。”
吴豫捏紧了拳头,没有还手。
吴豫几乎要掉泪,王北俪仍然是了解他的人,相信他的人,有什么能比得到自己挚爱的人的信任,更鼓舞人生?
金康用尽浑身解数,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把吴豫狠狠骂了一顿,吴豫解释了两句,金康恼羞成怒,扇了吴豫一耳光。
吴豫上前一步,不由自主想要拥抱王北俪。
金康不高兴极了,他听说威妹和吴豫昨天晚上在天台喝酒——总有人喜欢告密。这种不高兴,是源自对威妹的觊觎。
蓦地,吴豫瞥见王北俪手上的钻石戒指。无名指的婚戒。
第二天的明珠酒店裡,承接了亚洲最大的一次拍卖会。吴豫一大早上班,按照惯例,去向领班金康报到,金康已经提前到了,他看了看手表,吴豫没有迟到,妈的,又守时又勤奋,除了嘴笨不爱说话,什么毛病都挑不出,这可怎么办?
“你……结婚了?”
威妹喝光了罐里的啤酒,说道:“早些睡了,明天酒店裡有拍卖会,有得忙了。”
王北俪点头:“是啊,和夏峰。”
威妹若有所思的看著吴豫。
吴豫感觉口中发苦,他刚刚想要拥抱王北俪的念头,生生被拉住,他用力将这个念头扼杀下去。
吴豫惆怅道:“不,它属于你,但不属于我。”
王北俪接著道:“这么久了,你还不愿意说?”
魏东山、张乐乐、黄萧、晓天、父亲吴刚、妹妹吴芳……所有人都成了自己生命里的过客。他问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到底该不该放弃?
吴豫只是盯著王北俪的戒指,这枚戒指真好看,可能自己这一辈子都买不起。
他行过许多地方,云南、新疆、武汉、重庆、滨海……可是他却始终没有归属感。
是了,也只有胡夏峰能配得上她,胡夏峰人灵活,会说话,有事业心,有担当,出身又好,根正苗红,现在想必已经是局裡的领导了吧。
天台的风吹上了吴豫的脸,他回首这一生,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名不屈的斗士,蓦然发现其实他所经之生活,竟然如此狼藉!他不过是自我迷惑的堂吉诃德!他似乎和这位与风车作战的骑士一样,报著最后的骑士精神,去和虚无缥缈的生活作战。
他内心苦极,他想过很多次,如果王北俪和胡夏峰在一起,他一定要祝福他们,可是当他看见王北俪的戒指的时候,他还是只能负气而逃。
威妹转头看向渝中半岛的方向,道:“真美呀,可惜不属于我。”
这些年的落魄、流浪、慌乱、狼狈、穷苦,彷彿在一瞬间约好了涌了上来,将他整个人霸佔。
吴豫不接话,继续喝酒。
如果不是当年的事故,他的人生不会是这样!
威妹笑道:“防空洞裡面冬暖夏凉,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沙中路,重庆大学背后有家洞子里的火锅,很不错。”
妈的!当时如果不是胡夏峰的耳麦失灵,指挥延迟,郑晋早就被钱雨扣住了,怎么会来拖住我的腿!
吴豫疑惑道:“洞子里吃火锅不会太闷?”
可是,人生,本来就没有如果!
威妹得意起来:“‘洞子口’就是以前的防空洞,以前战争时期,重庆为了躲避轰炸,修了很多防空洞,后来一些防空洞废弃后,老百姓就在洞子里开起了火锅店,在洞子里吃火锅,也就成了重庆火锅文化的特色。”
吴豫终于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
吴豫一脸獃滞:“我怎么会知道……”
“我他妈就是这样了,我变了,人是会变的!我现在只求个安稳。”
威妹道:“我不是说我饮酒,我是给你说重庆的酒和火锅,以前人们都说:‘酒喝老山城,火锅洞子口’。你知道什么是‘洞子口’不?”
王北俪被吓了一跳:“我认识的吴豫不会说出这种话。”
吴豫道:“未成年不能饮酒。”
吴豫神情複杂:“因为他尝到了没有麵包吃的滋味!”
威妹道:“这个……关你什么事。”
王北俪咄咄逼人:“麵包怎么会成为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你不是那样的!为什么要变?以前不是你的错!”
吴豫又问:“那个时候你几年级?”
“以前!以前!你干嘛老说以前的事?你还没明白过来啊,人是我踢死的,当时在聆讯时我说去追人,查线索都是骗人的鬼话,所有的一切只是我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逃避责任的託词而已!”
威妹道:“怎么没喝过。”
吴豫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口齿如此利索。
吴豫问:“你喝过?”
王北俪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她颤声道:“那你坐牢呢?”
“我给你讲,重庆的啤酒,你以前是没喝过,老山城比现在的啤酒好喝多了。可惜现在没有了。”
吴豫大声道:“我咎由自取,我和人争风吃醋,我在酒吧打了人,我难道不该——判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