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乌斯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动作自然地单手解开薄斗篷,随手搭在椅背上,拉斐尔注意到他的右手还提着一个什么东西,短暂的疑惑后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意识到这点后,他浑身都绷紧了。
尤里乌斯向他走来,随着他的靠近,拉斐尔的抗拒越来越明显,在尤里乌斯单膝跪在他身旁时,这种抗拒到了顶点,几乎要让他站起来离开这里。
然而波提亚大家长只是伸手压在了他的右腿上,就像是攥住幼猫的脖颈般,压制住了这只过分美貌却浑身都是反骨的金毛大猫。
“你……”拉斐尔想说话,后半截却被迫吞进了喉咙里,转化成了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哼。
“你跑啊?”尤里乌斯的语气显得有些冷冰冰的,深紫色眼睛在镜片的遮挡下不含任何笑意。
尤里乌斯强行掀开拉斐尔膝上的毛毯,把教皇的长袍拉开,露出那双与常人无异却过分苍白的腿。
拉斐尔脸色发青,看着尤里乌斯从那个布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羊皮水袋,小心地覆盖在他右腿膝盖上。
主持葬礼站立了整整一天的右腿本来已经痛到麻木没有知觉了,敷了一会儿热水之后,那种绵密剧烈的麻痒从神经末梢冲上来,比单纯的疼痛更折磨人,拉斐尔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往后避开尤里乌斯的手:“我不需要——”
尤里乌斯握住他的脚踝,将羊皮袋压在他腿上,看起来根本不在意拉斐尔的排斥,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皮,用那双深紫的眼睛望着拉斐尔:“不需要?那你为什么不在我靠近的时候离开?明明已经动不了了吧。”
“我教过你,逞强是最愚蠢的行为,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而我……”波提亚的大家长冰冷僵硬的语气柔和了下来,轻声对自己的学生说,“你永远可以相信我,拉法。”
这句话好像卸掉了拉斐尔全部的抗拒,尤里乌斯伸手按照一定的规律按压肌肉,手下的皮肤冰冷柔软,不带一点健康的血气,拉斐尔低头看着他,波提亚的大家长耐心而熟练地揉搓着他的右腿,谁能想到这个场景呢?
高高在上的波提亚之主、莱茵公爵,竟然也会做这种卑微仆人做的事情,而且还一副早就习以为常的样子?
拉斐尔忍着腿上一波一波涌上来的酸麻痛楚,这场面他太熟悉了,为了进入翡冷翠神学院学习,他自愿打折自己伤残的腿重新接骨,维塔利安三世为他延请的医生就来自波提亚家族,出于对同族血亲的关心,尤里乌斯也跟随医生前来探望过他。
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尤里乌斯会蹲在他面前,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耐心细致地为他按摩永远在隐隐作痛的右腿了呢?他发现自己实在记不清了。
维塔利安三世主持的宗教改革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他遇刺身亡后,替他做过许多事的拉斐尔就被赶到了乡下教区,没有被开除教籍当场处死已经是多方博弈的结果,他手里的所有教区收入都被剥夺,只身一人孤零零被流放到荒芜贫瘠的坎特雷拉堡,拖着伤病的身躯为明天的生活殚精竭虑。
那个时候……只有尤里乌斯时不时地来探望他。
拉斐尔是被流放的、被忌惮的“邪恶改革”的罪人,他不被允许接见任何客人,“以避免向无辜的羔羊宣传他邪恶的思想”,他被关在坎特雷拉堡里,每天只能坐在高高的了望塔上静静看着翡冷翠的方向。
看守吞掉了他应得的所有俸金和药品、食物,尤里乌斯带着“波提亚”地姓氏,不能光明正大地来探望他,就只能在日落之后,从城堡的侧门悄悄爬上来。
看守抱着酒瓶呼呼大睡,拉斐尔依靠在风蚀的墙头,看着尊贵的波提亚大家长狼狈地爬墙,一边担心,一边又忍不住要笑。
这样想起来,尽管生活清苦,每天只有清水和硬面包,但那竟然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尤里乌斯说自己是受维塔利安三世的嘱托来照顾他,这对堂兄弟年龄差距挺大,关系却意外地好,照顾逝去堂兄的孤儿,于他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
但是拉斐尔却从没有想过,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只要嘱托给侍从就好,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尤里乌斯亲自前来。
荒芜破旧的城堡里,无数个夜晚,波提亚的大家长盘腿坐在地上,就着房间里那一点点微弱的烛光,耐心地按摩他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腿,他们谈论天文地理,谈论翡冷翠的局势,谈论罗曼和加莱的斗争,谈论那些星辰诗歌,也谈论白天偶然路过的一只飞鸟。
真奇怪,那段时间本是他最为孤独的时间,他居然从未感觉到孤独。
他只觉得无比的快乐,比在父亲身旁争权夺利快乐得多,比在翡冷翠豪华富贵的宫殿中生活快乐得多。
他从来不认为尤里乌斯对他只有虚情假意,整整四年的时间,要怎样虚伪的人,才能够始终如一地来探望他这个前途渺茫的囚徒?也正是因为这样漫长的相处,他才会在之后的时光中如此信任尤里乌斯,哪怕波提亚家族野心勃勃,他也从未对尤里乌斯有过分毫忌惮。
那是他的伙伴、导师、领路人,他的救者、他黑暗天穹里唯一的微光。
然而现在想起那段时间,明明在记忆里才过去了六年,却已经仿如隔世了。
尤里乌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手掌下的皮肤渐渐恢复了热度,他才开口:“白天站了那么久,怎么不找一个侍从给你按摩?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把那名医生给你调来。”
拉斐尔却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出了一会儿神,直到尤里乌斯无奈地抬起头看他:“怎么还是这么爱走神?”
拉斐尔望着那双熟悉的深紫色眼眸,一股冲动鼓荡在他的心口,逼迫他想要发出锐利的质问,质问那个寂静血腥的夜晚,但他控制住了,现在的尤里乌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也只是他的一个猜测。
尤里乌斯敏锐地察觉到了拉斐尔的犹豫,温和地说:“想问什么?”
这个语气也太过于耳熟,无数次的微弱灯火下,他们谈天说地,面对拉斐尔层出不穷的问题,尤里乌斯从来不会不耐烦,就算是再天真直白的问题,他也会鼓励拉斐尔问出来,并愿意好好做出回答。
以至于拉斐尔听见这个熟悉的问句,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带着记忆里血管涌上的血和呼啸的冰冷气流,代替那个无人救援的孤独灵魂,轻声问:“在什么情况下,你会杀了我?”
尤里乌斯的手顿住了,一种僵滞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