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兰特坐在回廊的葡萄架下,肥厚如成年人巴掌的绿色叶片垂挂下来,卷曲的藤蔓缠绕着细长石膏柱,缝隙间投下斑驳如同碎金的阳光,刚好照在费兰特腿上,黑发的少年半仰着脸,侧脸的弧线起伏流畅,鼻梁高挺,下颌精致,仿若是坐在湖边沉思的纳西瑟斯。
他觉得有些冷。
这仿佛是久违了的感觉,但是细细想起来,明明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穿着教堂单薄的衣服,在冷风带来的疾病中咬牙坚持,体会着永远无法脱离的寒意侵蚀着身体皮肤的感觉。
而现在,教皇宫给了他温暖的衣服,美味的食物,让他讯速地忘记了曾经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误以为自己本来就生长在那样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了,这算什么,垃圾的向暖本能吗?
但现实终究会让他从幻梦里醒来。
脱下了教皇护卫队的制服——那是一套相当板正的衣服,包括白色丝绸衬衫、大翻领外套和长裤、斜过胸口的白色短斗篷以及牛皮马靴在内,还要配上一顶三角帽,边沿用象征教廷与教皇的白色荆棘纹路和百合花图案做装饰,每个人在教皇护卫队的制服包裹下都能变得挺拔英俊,统一的衣服消抹掉了财富和出身的隔阂,有很长一段时间,费兰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长大的。
他无意识地摸着袖口冰冷柔顺的布料,这种昂贵的丝绸来自于遥远的东方,那个庞大的帝国盛产香料和丝绸,无数垂涎的视线都落在它身上,但碍于对方强悍的军事实力,没有哪个国家能越过那道海峡,踏上那片流着黄金和香气的土地。
在以前,费兰特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名贵的布料,它柔软得像水,轻薄得像月光,在太阳下会泛起天然如宝石的粼粼光泽。
这是弗朗索瓦送给花园里最美丽的男孩女孩们的礼物,就和那些成堆送出去的钻石胸针、花冠、象牙一样,不过是他眼里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费兰特几乎是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成为了花园里最引人注目的男孩,他腼腆而多情,从不拒绝任何一个人的吻,但也会在最后一刻抽身离去,他们嘲笑他是“还没有长大的奶娃娃”,费兰特只是笑,他们望着他的笑容,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宽容他的离去。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惊异于事情的顺利程度,他近乎本能地揣测着每一个人的语言、神情里透露出来的含义,熟练地做出不同的应对,一个微笑,或是恰到好处的拥抱,适当的拒绝可以让人更迷恋他,疏离与热情从来也不是反义词……这些需要最顶尖的间谍和情人学习上几年的内容,他从出生开始就耳濡目染,并在长期的孤独生活中融会到了骨血里。
他是一个天生的交际家、间谍,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保留住自己的秘密,而他换上不同的面具时,娴熟且天衣无缝的姿态就像是他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人格。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挖掘出他这一可怕的天赋,他本人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运用着这样的本领为自己谋取利益,就连拉斐尔……他得承认,他在教皇身边时,出于某些原因,一直展现的面貌是积极乐观、天真虔诚的贫穷少年,教皇如他所愿地偏爱他,他如愿以偿,并愿意为了获取这样的偏爱一直伪装一个愚蠢天真的少年。
直到来了这里。
在被丝绸、香料包裹的温情花园里,他敏锐地发现了其下隐藏的真实,所有人都在使出浑身解数获取以弗朗索瓦为首的主人们的爱意,费兰特的本能如同见了雨露的禾苗,疯狂地突破了桎梏,像是野兽圈禁着属于自己的地盘,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就获得了穿上丝绸衣服的权利。
蛆虫就是蛆虫,从污秽的泥坑里爬出来的东西,无论被再多的柔软温情包裹,也改变不了他善于欺骗的本质。
费兰特出神地这么想着,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东西。
可他清楚地了解了自己的本质,却绝无法明白那个人……他袖子下的手握紧了,手心里一张被汗水打湿了的纸条已经模糊不清,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字迹锋锐修长,好像花朵的枝蔓缠绕着优雅生长,那句话被他看了无数遍,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可他就是不能理解。
——为什么要他离开?难道教宗真的打算将这些可怜人弃掷在绝望中?
——他接受不了。
他的母亲,被命运狠狠摔在地上碎裂了的瓷器,被生活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人,那个虔诚的信徒,哪怕是在生命的终点,她也不会忘记向主祷告,祈求自己从罪孽中获得宽恕,满怀期盼地赞美为世人托负罪恶的圣人。
圣利亚从神的掌心诞生,为了救赎罪孽的人类而来,祂担负起沉重的罪恶在世上行走,以使人从罪中超脱,获得升入主的怀抱的资格。
她是这样坚定不移地相信圣人会来救赎她,相信圣人会为她洗脱掉污秽的罪行,让她得以获得死后永恒的安宁。
她向圣人祈祷,他也向圣人祈祷。
世界上必然存在这样一位纯洁的、仁慈的、悲悯的、博爱的圣人,祂一视同仁地爱着所有的人,无论他们是贫穷或富贵,是卑贱或高贵,祂为他们担负罪恶,如同父亲平等地爱着所有的孩子,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信自己可怜的母亲此刻正永享着她期盼已久的幸福。
而作为教廷宣称的,圣利亚在世间的化身,正是翡冷翠的君主。
他的圣人要抛弃这些……肮脏的、卑贱的娼妓吗?为什么?因为他们自甘堕落?
费兰特不愿意去想另一种可能性,不愿意去想世界上或许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圣人,他甚至不敢去触碰这样的设想。
神啊,请您仁慈,请您宽容,他闭上眼睛,疯狂地在心中祈祷,我将无比虔诚,我将遵循他的一切命令,但请您向他降下旨意,请您……
他的想法断在了这里,葡萄架紧靠的墙外传来了细细的呼唤声,费兰特睁开眼睛,利落地脱下丝绸袍子,露出里面早就准备好了的简朴亚麻衬衫和贴身长裤,将这昂贵奢华的东西随意地卷起,团在手上,踩着葡萄架利落地从墙头翻了出去。
弗朗索瓦的宅邸周围时时刻刻都有人巡逻,窥探的人都找不到缝隙,但此刻外面竟然什么护卫都没有,只有一个面庞脏兮兮的小乞丐站在那里,看见费兰特翻出来,立刻松了口气。
“快点,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我的兄弟们只能拖一会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好似秃鹫寻觅猎物一般,快准狠地盯住了费兰特手上那团丝绸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