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捏着来自罗曼的信件,一只手撑着头,昏昏欲睡地盯着信纸,羊皮纸泛着古典的微黄,上面的字迹飒爽利落,和贵族女性们习惯使用的圆润花体字不同,桑夏的字迹带有很强烈的男性色彩,模糊了一切属于性别的痕迹,单看字迹根本无法确认这是出自一位女性之手。
在王室成员的字体都经过精心设计和训练的时代,这样大的“误差”绝不可能是无意,拉斐尔确信桑夏练就的这一笔字有着独特的深意,或许从她年纪尚小的时候开始,亚曼拉女王就已经决定好了要将她送上君主的王座。
君主可以是一个女人,但在这个总是以男性为尊的时代,就算是女王,也不得不做出一点妥协,哪怕这点妥协只是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字体,这能让她身上的女性色彩淡化,至少在通信时不会令人反复想起她是个女人,从而遇到一些不必要的轻视。
拉斐尔盯着这一笔好字,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桑夏的来信一贯精炼,内容丰富,但用语纯粹,是拉斐尔最喜欢的那类表述形式,这一封信里,桑夏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三个月前,亚述发生了内乱。
这片物产丰饶的广阔土地以平原为主,连亘绵延的山脉留下了丰沛的降水和温润天气,尽头又有广袤的冻土沼泽,多样的气候使得这里的物种极为丰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遵从着赐予他们一切的自然的指引,信仰着自然的神灵,他们崇拜狼群,敬畏勇猛的虎兽,将猛兽的骨头留下作为勇气的象征,崇尚悍不畏死的精神和原始自然的伟大。
他们是教廷口中的异教徒,但他们的神灵给予了他们无与伦比的悍勇之气,亚述步兵是闻名整个大陆的精锐,族群中的每一个成年男人都有着猿猴般的灵活、野狼般的耐力、猛虎般的勇气,他们团结在部族的祭司身旁,在祭司的引领下向亚述的君主献上忠诚。
和罗曼、加莱的君主制不同,亚述独特的信仰体系让他们的政治制度更为原始,他们的确有着世袭的君主,但是在君主身旁还有大祭司、祭司,这些倾听神灵声音的宗教人员有着与君主不相上下的威信,他们控制着亚述人民方方面面的生活,甚至于有时候君权都要在他们面前退避三舍。
在亚曼拉尚未出生时,加莱与亚述周边几个国家联合,和物产丰富的亚述展开了战争,这场战争持续了好几年,亚述在战争中被割裂,硝烟战火在这片土地上四处燃起。
当亚曼拉稍稍长大一点后,她的父亲,当时的亚述之王为了尽快结束战争,提出了和罗曼联合,他膝下唯一的公主就成了联姻的不二之选,为了以后成为罗曼王后做准备,亚曼拉从少女时期就是接受着亚述和罗曼的双重教育长大的,这使得她身上既具有亚述式的野性骄傲,又有罗曼式的典雅内敛。
但是亚述和罗曼的联姻并未完全给亚述带来他们期待已久的和平。
亚述在武力的威胁下重新弥合起来,然而这种弥合却充满了不确定性——加莱并非什么都没有从亚述带走,统一的、完整的亚述帝国里被长达十数年的战争埋下了隐患,亚述和其他国家接壤的地带成为了著名的混乱地区,王权的力量前所未有地紧缩。
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亚曼拉借助罗曼的力量终于勉强将亚述稳定下来,并从她父亲手里接过了王冠,统治了亚述近十年——直到今年亚述内部纷争再起。
亚述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统一的和平的国家,在各种混乱因素的作用下,只要一有机会,它内部就会爆发大大小小的混战,将亚述再度拉回黑暗时代。
事实上,一个稳定强大的亚述是许多国家都不乐意见到的,他们更喜欢现在这个混乱的、能让他们插手获利的亚述。
拉斐尔很清楚这场内乱的发生是必然,不如说……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内战爆发,而且这场内乱最终会扩大到整个亚述,将这个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国家再度扯入恐怖的深渊,甚至于……
亚述女王亚曼拉,也会死在这场战争中。
这是前世就发生过的事情,但拉斐尔的回忆也只到这里为止了,因为在亚述女王死后不到两个月,他就死在了那场血腥谋杀中。
拉斐尔曾经尝试过给桑夏预警,当然他在信件中的表述很含糊,因为他无法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所以他只说,亚述地区的信仰正在经历一场动荡,“异教徒——请原谅我用不带有任何情感偏向地称呼您在亚述的多数子民,他们拒绝踏入教廷的领地,但有时候他们的反应也会带来一些新的消息,教廷意识到了将有一场巨大的暗潮席卷亚述,而暗潮的目标无疑是亚述的君主,不知道您的母亲是否察觉了它的到来——希望我们都不会被这浪潮吞噬”。
他的话委婉含蓄,又极富暗示性,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提示了,但是很显然,这延续了多年的仇恨与战争并不会因为他这样含糊的暗示而消失,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拉斐尔苦恼地按了按眉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提起羽毛笔,在水晶挖空制作的墨水瓶里蘸了蘸,混合了香料的墨水带着幽幽的香气,这种能让人平心静气的香味此刻并没有给拉斐尔带来足够的安宁。
“……翡冷翠正在经历一场混乱,很抱歉我无法给您提供更多的意见,但我还是需要提醒,历史永远在循环往复,对权力和财富的追求是人的根本欲望,一切背叛尚未发生的原因只是命运开出的价码不够高昂,如果代价足够,最虔诚的信徒也会背叛神……”
身为叙拉古的信仰主宰,教皇写下了这一行堪称大逆不道的冷酷话语。
“……亚述的战乱绝不仅仅是平民的愤怒——尽管这一原因被打扮成了朝向你们的长矛,站在他们身后的人是谁?提供给他们武器弹药的人是谁?给他们出谋划策的人是谁?告诉他们亚述的军队部署、提示他们发起进攻和防御的人是谁?如果要解答这些问题,我们必然需要将目光投向更为长远的地方,不要去看近在咫尺的鲜血、战争、混乱和口号,而要去看数十年前的某一次争辩、谈判、私下会面……”
“让你的思维穿透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跟随早已死去的政治家们观察他们同样被尘埃淹没的宿敌,到故纸堆里看早就上演过无数次的故事——太阳底下永远没有新鲜事。有一个很好的判断方法是,去寻找既得利益者——这实在是无数前人用他们的智慧总结出来的最好方法。”
“当然,如果你按照我的方法做了,你就会发现,亚述的敌人除了亚述无处不在。”
写到这句颇具黑色幽默的话的时候,拉斐尔停下笔,露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自嘲笑容,他写给桑夏的这封信,又何尝不是写给自己的呢?
停顿了一下,拉斐尔开始在记忆里搜寻一些能够用得上的东西,亚述的内乱为什么会再发生,其实是一件无须多做探究的事情,正如他所说,每一个国家都是背后的推手,他甚至能够肯定,波提亚家族也绝对在暗中偷偷掺了一脚,多方运作之下,原本仅仅是混乱的地区终于酝酿出了足够席卷整个叙拉古的风暴——这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
但现实不就是这样吗,没有人能够完全预料到所有事情,正因为它如此捉摸不定、如此神秘莫测,才具有令人探究的魔力。
既然原因已经不再重要,那么唯一重要的就是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