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当时并非自愿接受这个命令,是西斯廷一世以我的家族威胁我——”老鲁索反驳。
尤里乌斯迅速接话:“然而你刚刚还说了冕下接手的是一个孱弱的教皇宫,他没有足够的人手、权力,所以你为何会惧怕一个没有实权的冕下?”
老鲁索脸色发青:“我作为一名虔诚的教徒,尊重、信奉冕下的权威是教义告诉我们的真理!”
尤里乌斯极轻极快地笑了一声:“教义告诉你听从冕下的命令,没有告诉你要秉承作为人正直善良远离杀戮的良好美德?你听从的到底是虚无的冕下的命令,还是个人利益的驱使?”
他的笑容里讥讽意味太重,有人也跟着轻轻笑了起来。
老鲁索咬着牙,脸颊肌肉鼓起,像一只要咕嘎出声的青蛙,眼珠飞快动了两下:“我承认其中是有那么一点个人的私欲——”
尤里乌斯不等他说完,连珠炮般开始质问:“三月十八日,你们在杜拉拉公馆密谋了什么?”
“你宣称一切阴谋都出自光荣的冕下的旨意,其中是否有任何证人能证明?”
“你想从中获得利益,又具体指的是什么利益?”
在老鲁索编造更多谎言之前,尤里乌斯迅速抬起手:“当然,我们的一面之词都不足以取信于人,不如让当时的与会者来为我们解答,我想七个人的证词总比我们两个人的辩论更为有力。”
大法官领悟到了秘书长的意思,急忙敲了敲法槌:“将证人带上来!”
橡木侧门被拉开,在黑衣修士的引导下,七名领主低着头走进来,他们刻意避开了被告席上恶毒的视线,面朝法官颔首致意。
“先生们,你们在此作证,是否能宣誓证明你们在法庭上的一切证词都出自本心且绝对真实?”
一名黑衣修士捧着圣典走上来,几名领主们先后将手按在那本圣典上:“我宣誓。”
“被告被指控在翡冷翠大疫病中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而一切阴谋的开始都在三月十八日的那一场秘密集会中,各位被指控同样参与了那场集会,请就此做出真实的陈述。”大法官庄严地说。
几名领主对视了一眼,由一个戴着金色长卷假发的中年男人首先开口:“我是在一个舞会上收到来自昆汀阁下的邀请的,他说有一个秘密的小型聚会——当然,我并不知道那场聚会的内容是、是这样的丧尽天良。”
他咽了口口水,眼里闪烁了几下,略过了这个细节,事实上也不会有人追究他这点无足轻重的小心思:“我在到达杜拉拉公馆后,发现参与会议的人都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同为教皇国领地的领主,一向保持着较为亲密的关系,冕下邀请我们到翡冷翠参与神恩颂诞典礼后,一直没有允许我们的返回申请,我们中的几个人对此表达了不安的心情,他们似乎认为冕下对我们产生了……呃,总之那是非常恶劣的揣测,于是他们计划——”
说到这里时,他沉默了一下,整个人微微发抖,这点意味深长的沉默让所有人都回忆起了疫病的惨烈状况,死在疫病中的人堆积成了山,日夜不熄的焚尸火焰烧红了翡冷翠下城区的半边天空,每一个无法入眠的人都能看见那象征死亡的绝望之火,几乎要将圣城拖入永恒的死境。
“他们原本想引起战争,”另一名领主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很低沉缓慢,“但是战争并不可控,所以鲁索阁下最后提出了疾病。用疫病扰乱翡冷翠,引起下城区人民的动荡——这个计划原本已经成功了,直到冕下进入翡冷翠,在里面煽动民众的人无法实施下一步,这才使这个计划夭折在了半路。”
不少人后知后觉地想起,被老鲁索指控为引起疫病的教皇,正是第一个在疫病爆发时进入疫区的人。
“神令所有人在死亡和疾病面前同等,鲁索阁下,你口中要利用这场疫病牟利的冕下,正是第一个敢于踏入那里的人,难道你要说冕下将自己的生死也当成了赌桌上的筹码——为了不知道能否得到的虚无利益?”尤里乌斯见缝插针地质问。
老鲁索没有说话,他身旁四个同为被告的领主对视了一下,已经做好了反水的准备——现在不把老鲁索顶在前面,难道还要和他一起被挂上绞刑架吗?这不叫背叛,而是审时度势的聪明选择。
这会儿,他们倒是同时忘记了刚才进入法庭时对另外七名同伴的指责。
“请继续你们的陈述。”大法官重新将审判拉回了轨道。
七名领主中唯一的女性戴着巨大的罗曼式硬帽,帽檐下悬着恰好能遮住面容的软质面纱,将整张脸都遮挡得严严实实,对于一位贵族女性来说,这是她在法庭上众目睽睽之下维护尊严的唯一途径了。
此刻这位女领主接下了同伴的话语:“鲁索阁下提出了使用疫病的方法,如果翡冷翠爆发了疫病,教皇就会为了自保离开圣城,我们也能趁机返回领地保全自身,我们——我们同意了。”
她这句话刚落下,法庭内就响起了巨大的嘘声,观众席上有人大声说:“恶魔!”
“你们应当被吊死在集市上!”
“地狱都厌恶你们肮脏发臭的灵魂!”
女领主面纱下的脸色微微发白,但她坚持着说了下去:“……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圣西斯廷一世冕下无关,鲁索的指控都是污蔑。”
她坦然清晰地说出了教皇无罪的证词。
鲁索恶毒地盯着她,双手猛然握拳敲击在面前的橡木长桌上:“愚蠢的女人!你以为他会因为你的投诚而原谅你?!他已经想好了怎么把你的头砍掉!”
另外六名领主的神色都因为这句话变得有些古怪动摇,但那位女领主转过头,隔着面纱看了老鲁索一眼,从面纱漏出的缝隙里,老鲁索愕然地发现,自己难得诚实的示警并没有引起她的戒心,相反地,她反而像是下定了决心,语调变得更为流畅:“在冕下进入下城区后,我们就知道我们的计划失败了,波提亚阁下更为严密地看守我们,我们不能趁乱离开翡冷翠,甚至无法向外传递任何讯息,我知道我们的阴谋终将暴露,于是选择了向归来的冕下坦诚一切,并获得了他的宽宥。”
听见“宽宥”这个词时,老鲁索尖利刻薄地笑了一声。
拉斐尔对他的嘲讽不为所动,坦然地翻过一页书,观众席里反而响起了接连不断的骂声。
“对于以上证词,被告是否有反驳或补充?”大法官用力敲了敲法槌,扯着嗓子盖过法庭里的嘘声和骂声。
和老鲁索站在一起的几名领主同时使了个眼色,站在最边上的那名领主清了清嗓子:“我……我认罪。”
老鲁索在他清嗓子的那一瞬间就变了脸色,他想说什么,但是另外三人生怕他讲出什么拖自己下水的话,迅速跟上:“我认罪!”
“我认罪!”
“我认罪!”
尤里乌斯似笑非笑地靠在栏杆上,深紫色的眼睛在暗淡的光源下仿若居高临下的深渊,他单手压着自己的银质手杖:“诸位太急切了一点,未免不知情的人怀疑法庭用了不正当手段逼迫被告认罪,还是请诸位慢慢来,讲清楚自己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行吧——或者说,你们还有什么诉求?”
一时间,法庭上好像展开了一场荒诞的喜剧表演,被告争先恐后地承认罪行,反倒是原告开始慢条斯理地拒绝他们过于快速的认罪。
“如之前法官阁下和费兰特阁下所指控的一样,我们试图以疫病扰乱翡冷翠,逼迫圣座出逃,然后、然后……”说话的人咽了咽口水,哪怕这的确是他们想要做的事情,但是将那些阴暗森冷的东西摊开在光天化日下说的时候,还是会有四肢僵硬、浑身发冷,像是被赤裸裸地剥光给人看的感觉,“然后想趁乱……对圣座不利。”
他到底还是含糊地将之概括为了“不利”。
但是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一时间整个法庭群情激奋,人们从座位上站起来,将手里的小东西——折扇或是怀表、胸针,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石块——砸向被告席上的几个人。
法庭周围维护治安的修士们视若无睹地等待了片刻,才在大法官的大喊下不紧不慢地上去制止他们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