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张长桌被挪到法庭前的空地上,黑衣修士带着法庭成员鱼贯而出,站在桌后,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向着低贱的人民公开法庭审理的全过程,就好像他们是什么需要尊重的对象一样,难道审判还需要听从他们的意见吗?
但是没有人敢在此时此刻发出质问,他们噤若寒蝉地乖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都站满了人。
大法官颤巍巍地被一左一右两名修士搀扶着,他似乎有点腿软,手里拿着一张羊皮纸,努力撑着嗓子大声说:“……遵照翡冷翠最广大人民的愿望,大法庭秉承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将在此进行对以劳恩鲁索为首的教皇国领主犯下谋杀教皇、屠戮平民等罪行的审判,下面,由证人叙述证词。”
大法官说一句,就由站在他身旁的修士原模原样地重复一遍,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将他的话一直传到街道的尽头。
和作为教廷主阵地的神迹广场下埋设了大量扩音铜管不同,大法庭这边一向不被宠爱,就像是被冷落的孩子,建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修缮,当然也赶不上铺设扩音设备这样的好事,于是现在就只能依靠最原始的人工传话。
大法官喊完了教皇执事要求他说的话,心里不由得泛起嘀咕,证人叙述证词这个环节刚刚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要再重新来一遍?但这是冕下的要求,他不敢不听,执事甚至送来了一张羊皮纸,要求他按照上面的话照着念,大法官得说,他有一种被侮辱了专业水平的感觉。
但还是那句话,他不敢不听。
老人将羊皮纸攥在手心里,手心的汗濡湿了上面潦草的文字,他认出来,上面的字迹属于教皇宫秘书长波提亚阁下。
他不想去深究这其中有什么用意,他只是凭借多年的生存经验,敏感地察觉到今天这场审判很可能会走向一个出人意料——但是一定在某几个人计划中的结局。
证人们也发觉了流程的重复,他们互相交换着疑惑忐忑的眼神,意识到了其中必然存在着某些问题,可是不等他们想更多,早就准备好了的黑衣修士拿着圣典走上来,催促着他们宣誓。
他们只能怀着满腹的困惑,再一次进行了宣誓。
而在他们宣誓的时候,被治安队员们包围保护起来的被告——这是必要的,否则他们就会在走出大法庭的那一瞬间被愤怒的人们撕扯成碎片——也察觉了异常,昆汀扭过头朝着他们想说什么,话还没有出口,就被密切关注着他们的治安队员喝止了。
与在大法庭内任由他们畅所欲言不同,现在的拉斐尔不需要他们多说除了认罪外的任何话语。
“对于劳恩鲁索等人试图谋杀教皇以及屠戮平民、收买公职人员等六十八项罪行,请证人进行证词陈述。”大法官大声说。
之前在大法庭内流畅叙述的证人们都迟疑了。
万众瞩目之下,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忠实地传达到所有人耳边,整个翡冷翠都在倾听他们的话语,这令他们感到本能的警惕,甚至有人打定主意要做个闭口的河蚌。
被安置在一旁的扶手椅中的教皇看出了他们想要临场变卦,冷笑了一下,朝身后的费兰特侧了侧脸,轻声说:“提醒一下那位女士,她想要的是什么。”
费兰特从身后退下,隐蔽地在人群中穿行,最后站在了正对着证人席前方的人群中,他根本没有开口,眼神直接而坦白地对上了其中的那位女领主。
戴着大檐帽和面纱的女人与人潮中的费兰特对视了。
不需要费兰特说话,也不用他做任何动作,敏锐的女人就意识到了他想说的话。
女人面纱下的脸色变化了几番,最终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向前踏出一步:“我,卢克蕾莎比安奇,在此宣誓我所说的一切都为真实。”
“三月十八日……”
她再次一字一句地将曾经发生过的事娓娓道来,从那场秘密的集会,到之后每个人在其中做了什么,细节详尽到令人胆寒,每一句交谈、每一个人的眼神和动作,都在她绝佳的记忆力中被完整地重复出来,修士们跟着一句一句将她的话传向四面八方,人们的脸色随着她平静的叙述慢慢发生了变化。
所有人都被这个卑劣无耻的阴谋、这个残忍贪婪的计划惊呆了,生活在底层的他们绝想不到,竟然有人为了离开翡冷翠,就能犯下谋杀教皇的恶行,甚至将翡冷翠的四万多条人命放上了屠宰场——他们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可不知道死亡人数“仅仅”只有七千多呢!
属于人性恶的冲击令绝大多数人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们只能愤怒地瞪着那些人,握紧了拳头,等待一个发泄口的到来。
而这个宣泄口的到来并不需要他们等待太久。
“先生们,对于证人的以上陈述,你们是否有反驳或是补充?”大法官转向被告席问道。
以老鲁索为首的领主们沉默以对。
“请问你们对以上,包括谋杀教皇、屠戮平民、违反翡冷翠现行商业法、收买公职人员等共六十八项指控,有无不同意见?”大法官又问。
这一回,领主们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像是一尊尊雪白的石膏像直挺挺地站立在被告席上。
大法官拿起法槌:“我宣布,暂时休庭,等待法官和特殊陪审团成员表决量刑。”
法槌敲下,黑衣修士们同时摇动手中的铜铃,大声道:“暂时休庭!”
嗡嗡的议论声响了起来,等待在周围广场、街道里的人们大声喊道:“吊死他们!”
“吊死他们!”
“砍下他们的脑袋!”
“烧死他们!”
各种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刑罚一股脑儿地出现了,如果此刻有专门研究这一方面的学者,他甚至可以从这些集思广益中找到来自千年以前古巴比伦的小众刑罚,然后将之编纂成一部《世界酷刑发展史。
这种呼声无形中也给法官们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他们的讨论没有持续太久,事实上他们每多说一句话,就有一种人群要等不及冲进来将他们扯出去宣判的感觉,于是原本冗长的闲谈被压缩在了不可思议的十五分钟内,所有人无一例外地投了死刑票,唯一的问题就是以何种方式行刑。
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从在场人们的呼声中就可以看出,过于仁慈的刑罚并不会令他们满意,而真的要施行残酷血腥的手段——例如不知哪个博学的天才喊出来的“分尸”——的话,又过于不人道了一点,有碍于翡冷翠圣城的名声。
这一场审判必定会被忠实记录在历史上,最后的刑罚无疑需要被再三斟酌考量。
可是他们没有更多时间了。
大法官在走上高台的最后一刻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同时期盼着有人能给他一点提示——他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年轻教皇,但对方始终低着头看手里那一本书,坚定地拒绝了和他的任何对视。
天呐。
大法官在心里痛苦地喊,如果可以的话,干脆你们自己来行刑吧!
他走上高台,敲了敲法槌,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经过严肃的讨论,本庭现在作出宣判,劳恩鲁索、亚历山大皮耶罗、西蒙尼昆汀、克莱门特卢兰科、马特拉齐杜恩等五人犯下了谋杀教皇、屠戮平民、违反翡冷翠现行商业法、收买公职人员等共六十八项罪名,依照翡冷翠律法,予以立即剥夺所有爵位,收回所有贵族待遇,废除领主头衔,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请冕下同意。”
大法官向教皇弯腰,在短暂的静默等待中,他感觉自己脊背上的汗水已经染湿了厚实的法官袍,全身的神经都因为紧张而绷紧。
他承认自己还是在最后关头玩了点小花样,比如说故意略去了死刑方式,将这个难题抛给了其他人,至于到底是谁会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他并不在乎,他只希望赶紧从这个台子上下去。
拉斐尔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那个戴着银白色假发的脑袋,在万众瞩目下回答:“我同意。”
随着他这句话落下,广场上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咆哮,但是很快,被大法官模糊的问题又被人扔了出来。
“绞死他们!”
“砍头!火刑!”
此起彼落的喊声朝着法庭涌来,拉斐尔重新看向大法官,轻声说:“阁下,人民们正在等待具体的刑罚呢。”
他可不允许有人在他面前耍滑头。
教皇温柔里带着强硬的语气彻底打破了大法官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年迈的法官直起身体,和教皇对视了几秒,他从那个年轻俊美的冕下眼中看见了一些他早就希望看到的提示,但此刻他无比期望自己什么都没看懂。
“我宣布,他们将被处以极刑,用刀刃穿透他们的四肢,以滚烫的硫磺水灌注其上,剥除四肢和躯干上的皮肤,最后施以五马分尸的刑罚。”
大法官每说一句话就隐晦地看一眼教皇,想从他脸上分辨出自己接下来该说的话,可显然教皇没有任何要提示他的想法,于是大法官只能慢吞吞地将这一番话都说完了。
这可怕的刑罚由罗曼的拉夫三世创造,他用这一套刑罚惩处了意图谋杀他的叛逆者,据说被施加了这套刑罚的大多数人在被扔进焚尸炉前还保留着意识,这显然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力极限。
不少人在听清楚这些话后都陷入了沉默,但随即又喧哗高呼起来:“就是这样!不能让他们好过!”
而在大法官说完这些话后,被告席上最为肥胖的皮耶罗就一声不吭地开始往下出溜,他身边的黑衣修士用力从两边提起他,另外几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瞬间都成了一滩烂泥,需要有人拉扯着才能不倒在地上。
“不不不……冕下!我认罪!我知错了!我愿意向您献出我的全部!”反应最敏捷的昆汀朝着台上的教皇大喊起来,“我的庄园、我的土地!我在加莱有两个港口!还有六艘远航船!”
他声嘶力竭的叫喊没能引来教皇的任何一个眼神,拉斐尔慢悠悠地翻着那本书——这已经是第二遍了,但再枯燥无味的呓语在他看来也比领主那涕泪交加的求饶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