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翡冷翠街道上刮着冷风,孤零零还未到家的行人纷纷裹紧了身上的外衣,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家中温暖的壁炉和热气腾腾的土豆汤,并且加快了脚步。
已经快到大教堂敲响早祷钟声的时候,就连混混和乞儿都不会在这个时间盘桓在外,只有倒霉的早市巡管员和收粪工会在街道上相遇,繁华、荣耀的翡冷翠难得拥有这么一段安静的时光。
打破这片冷清寂静的是凌乱的马蹄声,车轮在石砖地面上辘辘滚动,和平常不疾不徐的轻快节奏不同,隔着雾气人们都能听见车夫扬鞭催促马匹的声音,破空的鞭声很容易带来紧张感。
站在爬梯上手动熄灭最后一盏路灯的老人眯着眼睛看下去,视线只来得及捕捉到那辆马车侧面的波提亚徽章,马车就像是闪电一样急促地消失在了晨雾里。
“波提亚……这是出什么事情了?”老人嘟囔了两句,从爬梯上下去,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神色里写满了不安。
那是教皇宫的方向,能在这个时候随意进入教皇宫的波提亚,翡冷翠人们心中只会跳出一个名字:尤里乌斯波提亚。
掌握着教皇宫权力的教皇宫秘书长阁下,现任教皇信任他如同孩子信任自己的父亲,他给予了这位秘书长至高无上的权力,波提亚依靠着这样的信任,疯狂地在教皇国进行扩张,据说十三人议会中的其他城主已经对此表现出了不满,然而教皇仍旧坚持将自己的信任交付给他的导师。
居住在翡冷翠的人们能够更直观地感受到冕下对秘书长的无理由信任,他们并不懂什么政治、平衡、博弈,只不过自从这位年轻的教皇戴上圣利亚的冠冕后,底层的普通人民感觉自己的生活好过了许多——教廷对外的慈善活动增加了,市政厅也出台了一些帮扶穷人的措施,定期发放给儿童的黑面包里不再掺杂很多麸糠,甚至还有了专门供给给贫民窟购买的廉价奶酪……
教皇也会不定时地前往翡冷翠的各个教堂布道,愿意认真倾听每一个人的问题,耐心地给他们解答,哪怕那个问题愚蠢幼稚到可笑的地步。
上个月下城区边缘建了一座修道院,据说那里将会接收四岁至九岁的孩童入学,修女们会教授他们基本的文字和书写,这看起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一辈子没有机会认识文字的下城区人来说,学会书写就等于拥有了脱离乞儿、盗贼、流浪汉命运的机会。
人们深深地感激并爱戴着那位年轻的冕下,他们蝼蚁般卑微、平凡的命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这座奢华圣洁的城市所看见。
“希望圣主庇佑冕下。”
马车早就已经隐没入浓雾看不见了,提着工具包的老人喃喃自语。
马车近乎横冲直撞地奔向教皇宫,守在门前的卫兵们远远看见了马车上的图腾,没有任何疑问就打开了门,这其实并不符合规定,教皇宫每一位访客都需要有教皇的允许才能入内,但是……那可是波提亚。
就算是教皇宫,也不会把波提亚拒之门外。
马车还没有停稳,有着铁灰色长发的男人就从上面跳了下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往常总是带着笑容的深紫色眼睛里酝酿着恐怖的风暴,想凑上去讨好打招呼的外廷总管被他冷冷一盯,立刻僵在了原地不敢动弹,等他再回过神,只能看见那件飘摇的黑色斗篷在大理石走廊尽头的一个残影。
尤里乌斯匆匆走过大画廊,他的速度快到了随从都要跟不上的地步,半路迎过来的教皇内务总管一边小跑一边快速交代:“……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多了,过了冕下平常起床的时间,去敲门才发现……”
尤里乌斯的脸色难看到近乎扭曲:“教皇护卫队呢?”
“……值班表被改换了,两班人都以为是对方的班次,所以晚上没有人守卫……但是巡逻队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尤里乌斯忽然停步,他的急停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差点引发一场小小的混乱。
内廷总管惊恐地看过去,发现一向微笑示人的秘书长阁下露出了堪称凶狠的表情:“声音?!”
他压低了嗓音,像一只吐信的蛇面对自己的猎物。
“有哪个刺客,会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
内廷总管张口结舌,试图再分辩什么,但是尤里乌斯已经抛下他大步离去了。
教皇卧室前的那一段走廊都被清空,尤里乌斯摆手,示意所有人离开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缓缓推开了面前这扇门。
沉重的门漆成了白金色,上面浮雕着可爱的小天使和月桂花、百合的图案,它开启得很容易,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尤里乌斯在门口停顿了几秒。
他闭了闭眼睛,收拾好心情,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其实他并不用那么小心,这间卧室的主人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就算他失礼地大喊大叫,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房间里的光线暗了许多,尤里乌斯绕过摆放着沙发和茶桌的起居室,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只靠枕,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墙上的壁灯还是深夜时的亮度,窗帘没有打开,一切都维持着昨晚的样子。
尤里乌斯越过拱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宽大的四柱床,帷幔并未放下,于是那惨烈的一幕就没有任何遮蔽地撞入了尤里乌斯眼里。
浅金色凌乱的长发,淡紫色的眼睛空洞地凝固在某一点,苍白俊美的面庞扭曲着,素白的长袍上从胸口到腰间浸透了暗红的血,他细瘦纤长的十指狰狞箕张着,想要去抓住什么东西,又因为什么都没抓住而显得僵硬恐怖。
一把普通的短刀插在他的胸口,没有完全干透的血还在往外淌,吸饱了血的袖口往下一滴滴掉落,在地毯上积起一小滩血泊。
尤里乌斯站在床边两三步远的地方,整个人都凝滞了。
他从没有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方式面对拉斐尔的死亡。
尽管……他不能说他对此全然一无所知。
尤里乌斯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脚尖几乎要触碰到那一摊血迹,短暂的停顿后,他弯下腰,隔着一段距离,视线一寸寸扫过死者痛苦的脸,过了半晌,他抬起手,轻轻拢住拉斐尔的眼睛。
人生第一次,长袖善舞的尤里乌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他可以对着活人说出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然而对着已经死去的人,再动听的话语都是无用的,更何况……
这是拉斐尔,是他教养出来的学生,他托举到权力漩涡中心的玫瑰,他见过拉斐尔最糟糕的样子,瘦巴巴的一个小残废,拖着没什么用的腿,一无所有地闯入翡冷翠浮华而危险的上层社会,还敢像一只小狼一样对他露出獠牙。
尤里乌斯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他从不否认自己本性的恶劣与腐烂,他好奇这样一只自以为凶巴巴的小动物会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也好奇这团生机勃勃的火焰之后会怎么样,是熄灭,还是燃烧得更加旺盛?于是他接手了这个小麻烦,第一次那么耐心地教给他翡冷翠的生存法则。
噢,当然,他承认当时有那么一点想要塑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新生命的想法,这很正常不是吗,无聊乏味的枯燥生活里,突然多了这么一个新的调剂,有谁能忍住不在里面灌输自己的东西,把他彻底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至少尤里乌斯已经很克制了,他并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观察着拉斐尔,要不是德拉克罗瓦临死前将拉斐尔托付给他——
尤里乌斯感受着手心里冰冷的触感,有点冷漠地想,这或许是一个糟糕透顶的选择。
他给了拉斐尔他所能给的最好的一切,甚至连教皇的冠冕都为他奉上,但是权力这个游戏场里容纳不下那样的灵魂。
如果你能一直听我的,尤里乌斯慢慢合上拉斐尔的眼睛,如果你能放弃你那些无用的坚持和多余的善心,如果——
尤里乌斯忽然想起拉斐尔还被囚禁在坎特雷拉堡的时候,当时他还没有诞生要将拉斐尔推上教皇宝座的想法,他已经准备好了乡间的一座庄园和一片土地,那里不会离翡冷翠太远,他可以定期去探望拉斐尔,抱着这样的想法,在那四年里,他本可以教给拉斐尔更多的东西,可因为一点无用的私心,他并没有那么做。
一个生活在乡间的普通庄园主不需要时刻防备他人,也不需要知道怎么攫取权力、怎么面对风波诡谲,他任由拉斐尔荒废了那四年,在寒风呼啸的夜晚谈论天文、诗歌、历史、文学。
他给了拉斐尔一场平静的美梦,然后亲手将他送进了死亡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