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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又自作主张送人了

众人从残月压枝等到天光初曙,终于有宫人来报,说广德公主已经救回来了,后续再吃几服药就会好。

一时间屋内“菩萨保佑”“感谢佛祖”的声音此起彼伏。长生混乱不堪的思绪也随之尘埃落定,扶着直打瞌睡的老爹,道:“广德没事了,我们走吧。”

宋安知上前帮忙,问:“不等我家将军了吗?”

长生抬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反问:“还等什么?”

宋安知有点着急,替赵怀璧解释道:“将军他不是……”

“我知道。”长生见老爹实在乏得很,干脆叫来一个宫人帮忙,带父亲找个地方歇息歇息,回头再送他回去。自己则一边往宫门的方向走,一边道:“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但是我需要一个人静静。你留下等他吧,给他弄点吃的。”

“长生——”宋安知不放心她一个人离去,满腹忧愁地叫她。

长生朝他无所谓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宋安知回到广德公主的寝宫,按照长生的吩咐,向宫人讨了些吃食给赵怀璧备着。过会儿赵怀璧也出来了,一看就知道忙碌了一宿,神情疲惫,身上还沾了许多疑似呕吐物的污渍。

看见宋安知,他迈着长腿疾步走来,劈头盖脸急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去找郡主吗?”

“属下去了。”宋安知告诉他长生刚走,顺便把自己这一夜经历的事都说了一遭,暗示他长生过得也很不好。

赵怀璧听完叹了口气,拿起桌上放好的水,一股脑灌下肚,又啪地一声把茶盏放回去,坚定道:“你给她带个话,叫她放心,我赵怀璧决定了的事情,必不反悔。至于公主殿下这边,我自会处理妥当。”

只是一时半刻,胡婕妤还不让他走。

另一边,孤零零地离开皇宫的长生迈着迷茫的步伐上了马车,力劲一松,疲惫地靠在垫子上。

车夫问她:“郡主,咱们回家?”

长生点点头,想回去找刘义符商量今后要走的路。然而想到刘义符,就想到张氏的病情几度危重,他整日忧心忡忡,自己的事都操心不过来,未免觉得再给他添麻烦的话,不太仗义。而亲哥刘义庆嘛,又是个醉心书本、不通人情世故的痴人,想必也没有什么建设性意见。

可是不找人聊聊,她心里又难受,蹙眉思忖了半天,长生发觉马车迟迟没有动,才意识到车夫看不见她点头,只好倦怠不堪地开口道:“不,去萧府。”

“是。”马车应声向前驶去。

萧府的仆役见她来了,以为是要找萧槿,说马上就去通传。长生却道别传错了,自己找的是萧子律。

仆役诧异,又问了一遍,得到确认后还以为自己没睡醒。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没有打西边出来、海水也没有悬在天上后,才一边念叨着今天真是遇见鬼了,一边去通报。仆役回来后告诉她,三郎行走不便,在书房等她。

长生跟着去了,但是萧子律没有在书房里,而是坐在长廊上,拿着一张方帕擦白玉手杖。

长生走过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怎么,有话想对臣说?”萧子律瞥了她一眼,问。

“我好像把事情闹大了。”长生耸耸肩,将广德昨晚自尽未遂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而后道:“你说是不是很奇怪,我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告诉我我没有错,另一个却让我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好像自己捅了个大娄子似的?”

说着,她转头去问他:“你说事到如今,我该如何善后?”

萧子律放下手杖,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笑眯眯地招呼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腿脚不便,你坐过来点。”

长生一看他这个熟悉的表情,立刻警觉地挪远两步,道:“别,我心脏不好,你还是离远点计议吧。”

萧子律也不勉强,撑着手杖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一针见血地问:“郡主当真爱慕赵将军吗?”

“我……”长生张嘴试图阐述自己混乱的内心。

萧子律摆摆手,道:“郡主不用说给臣听,回答给自己便是,而后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臣帮不上忙,更何况,臣觉得郡主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没有。”长生撇嘴。

萧子律也不与她争辩,只说自己还要去接待百济使团,没时间在这儿陪她,但是她大可以留下,爱想多久想多久。说完他悠悠然走了。走就走吧,还不忘扬声道一句:“放心,臣自会帮郡主打听打听,百济太子长得有没有赵将军英武俊朗。”

长生转身,在背后朝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然后又转回去,烦恼地揪垂在廊上的藤蔓叶子,直到把手边能够到的都揪光后,没有可发泄的了才罢休。她拍拍手,起身回家。

而后在家饱睡了一觉,对镜精心梳洗打扮一番,换上那件藕色的外衫,又去了赵府。

赵怀璧劳累一天,刚刚到家。他见到换洗干净、妆容整洁的长生,也顾不上自己身上衣服还没换,快步上前拉住她,唤道:“长生,我——”

“将军快去洗洗吧。”长生笑眯眯地抬手在他唇上一点,阻止他接下来的话,道,“洗好再说,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也好。”赵怀璧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觉得是挺遭人嫌弃的,赶忙去了。

宋安知一头雾水地在厨房帮她打下手,几次打听她有什么计划,长生都说保密。

二人鼓捣半天,只做了四道菜,都是赵怀璧爱吃的,其中还包括一碗荠菜馄饨。赵怀璧梳洗完毕,回来后看到这番心思,颇为动容。

长生自己先倒了两杯酒敬他。

赵怀璧感觉到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心爱的姑娘虽然一如既往地笑着,但是总觉得笑容背后的情绪一言难尽。

只见她动作优雅地把酒喝完了,放好酒杯,收敛笑意,郑重其事道:“我今天来,是有一个决定要告诉将军。经过慎重考虑,我觉得还是去百济和亲比较好。”

“噗,别闹了,长生,我知道你不高兴,那也没必要开这种玩笑吧。”赵怀璧一脸的不相信。

“我说的是实话。”长生很无语。

可是赵怀璧显然完全没有当回事,已经动筷子准备吃菜了,还问她荠菜馄饨里放的是猪油还是芝麻油。

长生没有办法,只好三次深呼吸,平定心神,老实道:“好吧,既然将军不信,我只能实话实说了。广德公主可能是真心爱慕将军的,但我不是,至少远没到寻死觅活的那一步。我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引诱将军刻意设计的伎俩,并非出自真心。”

赵怀璧的筷子停在盘子上,皱着眉头,一副没听懂的表情。

长生进一步解释道:“我利用将军身边的人,打听了许多关于将军的事情。知道将军小时候驯过鱼鹰,我便特地带了鱼鹰,挑中时机去渔猎,只为同将军搭上话。知道将军不喜金银玉石,崇尚衣着简约朴素,尤其喜欢淡雅的藕色,我便特地准备藕色衣裳和简单的白玉簪。将军喜欢吃清淡饮食,我说我也是。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不喜欢吃馄饨,更不喜欢吃荠菜。我只喜欢吃浓油赤酱烧制的肉类,连豆腐都要吃红烧的。但是为了迎合将军的口味,样样都骗了你。一言以蔽之,将军喜欢的,只是长生想让你看到的模样,并不是真实的我。”

信息量太大了,赵怀璧一时觉得难以置信,缓缓放下筷子,两手交叉叠放在桌上,两根食指焦躁不安地互相碰撞,揣摩她话中真伪,干笑道:“我都说了,知道你生我的气了,也知道错了,你用不着这么拼吧?如果当真如此,在船上你怎么不说?”

“我没有生气。”长生很平静很平静地与他对视,道,“长生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问问这位宋夫长,一切的一切,是否是我处心积虑的结果。我不光从他那里打听你的喜好,还了解你的心情和动向,并以此制订计划。包括那天在船上佯装生气,也是为了欲擒故纵。”

“别说了。”赵怀璧皱着眉头,语气有些粗暴地打断她,转过去向宋安知求证,“你说,可有此事?”

宋安知不明白长生在想什么,但是看她朝自己点头,示意自己承认,只好配合地一拱手,道:“郡主所言,全部属实。属下知错,愿受责罚。”

屋内的空气仿佛被骤然抽离了大半,压抑得每个人都只能听见心跳声在颅骨中轰鸣。

终于确定两个人不是在调侃自己的赵怀璧勃然大怒,猛地一推桌子,站了起来,指指他,再指指长生,怒极反笑道:“你……你们,好啊,你们联合起来玩弄我于鼓掌之间。当我赵怀璧是什么人?好玩吗?过瘾吗?”

长生默默站了起来,宋安知也垂首不语。

赵怀璧满心都是被欺骗的羞恼和愤懑。短短两日之内,剧烈的情绪变化摧残着他的心脏,在上面雕刻出龟裂的纹路。然后随着最后这一击,彻底崩溃。信任与爱意,一切过往认知都随之分崩离析。

他无法接受长生与宋安知一直以来联手欺骗自己感情的事实,一激动,扬手便把面前的桌子掀了。瓷盘噼里啪啦摔了一地,菜汤也溅到了长生身上。只听他用颤抖的双唇怒喝道:“滚出去,你们都给老子滚出去!”边说边往外轰人。

长生从他发脾气开始就一直很冷静,丝毫没有表现出慌乱惊吓的样子,只是目光中五味杂陈,给他深深行了一礼,表示歉意,而后走出房间。

走了很远,还能听到身后的赵怀璧在摔东西,气急败坏地朝门口大喊:“刘长生,老子与你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明明决定好了要这样做,不后悔的,长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像被人塞了满满一胸口黄连,又涩又苦。尽管挺直腰板,强装镇定地往外走,却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河里。自己正在艰难地往河水中央去,马上就要被淹没,不能呼吸了。

她所有的力气都在与水流的搏斗中消耗殆尽。上不了岸,又淹不死,只能饱受胸腔被水压迫的痛苦,肺部拼命想要获得一点点赖以生存的空气的煎熬,艰难地爬回马车上。而后蜷缩在一角,怔怔出神,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句“老死不相往来”的话语。有时眼前又会浮现出与他共同经历过的那些画面:他邀功似地捧着一大捧山茶花的样子;他得知自己带她去吃的好东西她很喜欢的时候松了口气的样子;他为她绾发的时候激动得双肩颤抖的样子;他像个孩子一样为了讨好她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的样子;他吻了她然后害羞得不敢见人的样子,幸福地开怀大笑的样子……

晚风吹起锦帘,她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凉,抬手摸了摸,不知道泪水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

夜还很长,不会因为多流几滴眼泪提前天亮,长生努力深呼吸三次,对车夫道:“我累了,回家去吧。”

车辙吱吱呀呀地碾过沉默不语的宽大石板,向王府驶去。这是建康城里最好的一条路,一点也不颠簸,长生却觉得晃得想吐。

打从回了家,她的状态就一直很不好。不是看着看着书就突然发上半个时辰的呆未翻一页,就是提笔誊抄三行字写乱了两行。院里的仆役都吓得不敢跟她说话。

萧子律每天给她写信。告诉她广德公主已经彻底没事了,就是每天卧床不起大补特补,胖了两斤;经过生死考验,赵怀璧意识到了对公主的真爱,已正式向陛下求娶,陛下也同意了。并将二人的婚礼定于下月举行,好像生怕再出变故似的;公主府的拟址已经敲定,马上就要开始动工,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婚期前修缮完成;小黄莺与高六郎举办了婚礼,广德跟赵怀璧一起去参加……

没有一个人提到她的名字,仿佛安阳郡主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一般。只有萧子律自己在信的最末尾顺便说了一句,百济使者听说她会前去和亲,提议有空见上一面。

长生把信折好,都送去当草纸了。

在家百无聊赖、做什么都兴致缺失的她,决定每天多花时间陪刘义符一起照顾伯母。

前皇后张氏的病情似乎好了一些,但大家仍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刘义符,犹记得母亲病危时的凶险,只要一回忆起来,便觉胸口闷塞难开。

长生看在眼里,觉得他比刚回建康时更加忧郁了。冬天虽然早已远去,却在他身上留下了冰冻三尺的严寒。

她本意是想活跃活跃气氛,帮刘义符分担一些护理工作,顺便逗母子二人开心,孰料适得其反。

刘义符给张氏盛了碗百合莲子粥来,原准备亲自喂之,长生自告奋勇代劳。结果端着汤勺,送到张氏嘴边就开始发呆。人家都喝完了许久,也不见她把勺子收回去,只是垂眸看着碗里的莲子,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

张氏以为是自己形容枯槁,长生见之不忍,方才如此。想想儿子还未成家立业,将来不知前路如何,自己却已行将就木,不由悲从中来,又流了许多眼泪,把好不容易才消退两天的眼圈又泡肿了。

刘义符去花园里散了个心回来,就看这俩人喝个粥,喝到一个怀疑人生、一个悲痛欲绝的境界,只觉得头疼不已,这心也是白散了。他万般无奈上前,安抚母亲一遭,将长生叫了出来,劝道:“听说义庆已经把院子买好了,还召集了许多门客一起编书,很是热闹,要不你也去他那儿帮帮忙。不必在这儿陪我了,我一个人能行。”

“我不去。”长生赶忙摇头,“他那儿那么多单身男子,我去了,万一房子塌了怎么办?我还是在这儿帮你照顾伯母吧,我不嫌脏怕累。”

刘义符眉心颦起,想了想,又道:“那要不你去找萧槿一起郊游,最近桃子熟了,采一些回来吃吧。”

“我不爱吃桃。”

“你爱吃。”

“那我怕虫。”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长生说着,用手比画,“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一只毛毛虫追我,非让我嫁给它。有这么、这么、这么大……”

还没等她把到底多大比划完,刘义符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按捺不住打人的冲动了。幸好一个仆役突然出现,通传说,萧府派了人过来,请郡主去一趟。

刘义符可算是松了口气,亲手把她塞到萧府的马车里,千恩万谢地送走了。

长生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被人从自己家撵到了萧府,一头雾水地拿了萧槿的绣框帮她画起绣样来。

萧槿见她似乎瘦了一圈,连向来光可鉴人的秀发都黯淡了,甚是担忧,拿起一块花生酥递给她,叹道:“我是不懂你,先前说什么不能输给广德,就是她再会哭,你也不心慈手软。后来怎么又跑去自毁长城?”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逼死她吧。若是真到了那地步,你以为我和赵将军还能过上安生日子?虽说陛下想北伐,赵将军也想北伐,二人志同道合,君臣相惜,然而对于赵将军来说,陛下是他唯一的助力。反过来,对陛下而言,赵将军可不是天底下唯一会领兵打仗的将领。就像当年祖豫州和元帝之间的关系。若因君臣不和,北伐壮志难酬,非我所乐见。”长生接过来,却没有吃,只是认真地低头帮她画绣样,并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萧槿停下手上的活计,感慨道:“所以说,还是广德对自己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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