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元曾试行海船运粮,多有船只倾覆,年折粮米数十万石,伤亡不可计数,臣请陛下三思。”
吧啦吧啦,就没一个同意,更不给皇帝说话的机会。
这一刻,不分阉党清流党,只有反对党。
力往一处使,全力打消皇帝开海的念头。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说道:“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皇帝离开,诸多大臣围住了苏茂相。
“苏大人,厉害啊,千万人的饭碗,说砸就砸。”
“媚上邀宠,羞于尔辈同立。”
“等着,有你好受的。”
“急流勇退,尚有王宗沐之优待,冥顽不灵,必得朱纨之下场啊。”
有人阴阳怪气,有人出言讽刺,甚至直接威胁的。
情知捅了马蜂窝,苏茂相团团作揖,道:“在下明日请辞。”
“哼~”众人散去。
苏茂相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刚要离开,有太监传口谕,御前奏对。
尚未离开的一些人回头,狠狠地瞪着苏茂相。
苏茂相脸色惨白,想推辞又不敢违逆皇帝,只得朝其他人拱拱手,挤出一丝笑容。
到了御书房,就见皇帝背着双手,看着四海图。
苏茂相拜道:“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朕安,坐。”
苏茂相没起来,道:“臣年老智昏,精力不济,请乞骸骨。”
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朱由检察觉异常,回身扶起苏茂相,问道:“发生了何事?”
“臣无事,只是身体不行了。”苏茂相不敢看皇帝。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何况是满朝大部分文武的指责。
朱由检拉着苏茂相坐下,又让给他送来一杯茶,才说道:“苏卿啊,你提议开海运,朕十分高兴。
漕运弊病丛生,而海运省时省钱,实有必要进行置换。
朕知道其中阻力巨大。
运河两岸皆富庶之地,得利官绅倒是不足为虑,只是其关乎千万百姓生计,贸然取消,只怕官绅挑动百姓反叛,天下顷刻大乱。
只是朕不明白,为何全员反对。
按理说江南海贸繁盛,江南官员该当支持才是。”
苏茂相低着头不说话。
看他鹌鹑一般,朱由检叹了口气,让他回去休息。
苏茂相离开,朱由检署下令:“召李国普、袁可立、郭允厚、李标。”
不一刻,四人到来。
刚才朝堂上,一干阁老没反对,却也没支持,朱由检想问问他们什么个意思。
把厉害说了,朱由检说道:“漕运利益盘根交错,短期难以动手,朕意,先以海运粮济北方不足,徐徐图之,如何?”
“陛下,臣说两件事吧。”袁可立娓娓道来。
王宗沐和朱纨的故事。
嘉靖年间,王宗沐总督漕运,察觉漕运弊端,推行海运,三月时运米十二万石自淮入海,五月抵天津,叙功升官涨工资。
后来被人弹劾沉了八艘船,损失三千二百石,王宗沐自己掏钱买米,但是罔顾人命。
大概是看到了海运的优越,嘉靖皇帝让继续。
第二次翻了七艘船,于是反对者立刻蜂拥而上,不得不停。
此后,王宗沐官职一直原地踏步,死后连谥号都没得。
朱纨同样是嘉靖时大臣,当时任浙江巡抚兼福建海道提督军务,严格执行海禁,逮着海盗倭寇红夷嘎嘎乱杀,结果被弹劾擅自杀戮,罢职听勘,最终激愤服毒自尽。
不同的立场,相似的下场,就问苏茂相怕不怕?
不怕的话,早跟九千岁刚正面了。
“苏茂相为人清正,然而魄力不足,难为开海先锋。”袁可立简单点评了一下,又隐晦地表明了立场。
朱由检看向另外三个,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宜缓不宜急。”李国普使出拖字诀。
这显然不能让皇帝满意,朱由检问道:“京畿缺粮,刻不容缓,如何能拖延?”
“陛下,天时不对,无可奈何啊。”李标表示无能为力。
“若是如此说,京营须得外出就食?”朱由检很恼火。
“陛下,如今京营军兵日食六斤,三倍于前,然人数仅得一半,粮食不至于缺口那么大,可从民间补足,另外……”郭允厚恶狠狠地说道:“魏忠贤清查京营,追索银两甚多,粮食何在?”
开源节流郭尚书……哦,如今是阁老了。
“此时稳定人心,不宜轻动。”袁可立摇头说道:“或可从朝鲜买米,不论距离、风向,皆非阻碍。
臣抚登州时,各处钱粮不缺,多赖海贸。
以国朝书纸笔丝茶等往朝鲜,换粮米、高丽参、木革,获利颇丰。”
“以此为开海之始,甚善。”郭允厚只想搞钱。
以前小打小闹糊裱着,如今打开了新思路,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
“袁阁老,你以为什么时候能开放海禁?”朱由检问道。
“非十年之功不可。”袁可立说道:“运河涉及成百上千万百姓,重重阻碍不必多说。
现如今,海禁名存实亡,海商往来不绝,做的都是无本买卖。
朝廷开海禁,看似方便了贸易,然而让他们纳税,必然是沸反盈天,加之忌惮朝廷独享海贸之利,又不愿意纳税,必然生乱。
臣在登州能获利,概因水师战力强劲,最重要的是,局限于一地而已。
陛下开海,天下震动。
以如今国朝水师,恐无力镇压,更可怖的是,若有勾结外敌而割据一方者,则天下大乱。
臣以为,当仿制红夷炮舰重练水师,五年造船,五年练兵,则势不可挡。”
“阁老以为,何人可为主将?”朱由检问道。
袁可立道:“此乃陛下权柄,非臣可以置喙。
目下京营未成,宜静不宜动,否则平生波折,反而坏了大事。”
“阁老谋国深远,若皇兄倚为干城,国事何以至此。”朱由检叹了一句,看向两个姓李的,道:“二位卿皆是忠厚守正之人,朕以卿为辅臣,乃是稳定朝纲,清劣擢贤。
开海乃国朝命脉之所在,若是二位卿之利益有损,朕当有补偿,只是今日之议,且勿外泄。
待国朝中兴之百年后,朕之皇陵,必有二位卿之位置。”
“臣遵旨。”二人拜下。
朱由检点头,没有多说,令四臣告退。
内心里,皇帝是很想立刻开海的,但是就像王宗沐第二次翻船,那真的是遭遇风暴吗?
恐怕未必。
砸了成百上千万个饭碗,运河利益集团和海商集团同时发作,不要说八处漏风的明末,哪怕老朱的时代都不一定镇压的下来。
老朱缺了一条腿,朱老四大概可以,那个时候有天下无双的远洋舰队可以镇压不臣。
如今嘛,不要说舰队,连军队都不行,贸然行事,说不得大明这条破船真就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