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琬珺打眼觑得分明,忍不住轻啊一声道:“前辈这是——晚辈……晚辈今日有幸得见前辈真容,当真是受宠若惊……”
药侠干笑一声道:“不必受宠若惊,只要今后见面还能跟老夫打声招呼就行,你既然出自那里,应该看得出来老夫这张脸是如假包换的吧?”
苏琬珺听罢却是微窘道:“这……晚辈怎敢怀疑前辈……”
药侠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是老夫糊涂了,你若真的精于此道,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怎么能在你面前弄鬼?”
苏琬珺愈发赧然道:“是……晚辈的确未曾研习易容之术,不过晚辈绝对相信前辈。”
药侠点点头道:“那就好了,另外再替老夫转告岳啸川一句话,我族之人生来便带七分杀性,若是放任自流难保不会坠入恶戮杀道,所以还得他自己愈发刻苦修行才是。”
苏琬珺一正色道:“晚辈省得……不过晚辈还好奇一事,便是楚楚妹妹今日提起……”
药侠似是一滞,当即截口道:“老夫与五仙教的渊源不提也罢,除非你能哄得小丫头开口,否则便莫再好奇了。”
苏琬珺暗自莞尔,转念间眨眨眼道:“前辈既不肯说,晚辈便也不问,但晚辈可否再请教前辈一件医药之事?”
药侠神色一缓道:“这个自然无妨,可是方才还有没弄清楚的地方?”
苏琬珺摇摇头道:“不是……晚辈其实是想请教前辈,世间可真有本命元蛊?”
药侠轻咦一声道:“本命元蛊……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物事?”
苏琬珺浅浅一笑道:“方才楚楚妹妹跟晚辈玩笑,说她此次虽然费尽心思也没能制服晚辈,但若是她孤注一掷使出这本命元蛊,却可以让晚辈必死无疑,所以晚辈才有心探究一番。”
药侠不禁失笑道:“小丫头真是乱来……这本命元蛊又称连心蛊,或称夫妻蛊,苗人练蛊多为制敌或是防身,唯独这本命元蛊却是为情。本命元蛊顾名思义,乃是由主人以心血精髓炼制豢养,且若炼则必为一对,这一对元蛊奇特之处便在于双生共命,同时依赖主人存活。练此蛊者还可以通过蛊虫积蓄功力,而蛊虫本身又可自行修炼,并以此给予主人助益。”
苏琬珺愈听愈是惊奇,忍不住插话道:“如此倒似是那些仙兽之类所修的内丹宝物了,只是分作一对而已。”
药侠点头道:“不错,但苗人练这本命元蛊,更重要的作用却是献给伴侣,以示终身不悔。练蛊苗人结合之后,互相体内便有了对方的元蛊之一,一旦一方身死,他体内的两只元蛊便也会很快消亡。而因为元蛊之间的双生共命,另一方体内的元蛊也难以独活,而主人则会因为缺失了这……可以叫内丹吧,同样功力散尽而随之死去。”
苏琬珺暗暗称奇,不禁又探问道:“那若是被下蛊者本身并未炼有元蛊呢,比如楚楚妹妹若将她的本命元蛊下给晚辈,结果又会是怎样?”
药侠淡淡的道:“没有什么区别,本命元蛊一旦入体便会自行修炼,其本身功力也会与被下蛊者自然融合,就好比强行植入了一粒内丹。”
苏琬珺了然的道:“看来楚楚妹妹的意思是有把握跟晚辈同归于尽了,唉……幸好我们两人并未当真决裂到那等地步。”
药侠也叹笑道:“这终究是玉碎之法,小丫头虽然懵懂,却未必有这等决死之心……只是以她眼下的修为,倘若当真炼成本命元蛊,倒也称得上聪慧异常了。”
苏琬珺心下附和,顿了顿方又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前辈还请多多保重。”
药侠洒然一笑道:“好说好说,待你与樊飞成婚之日,老夫一定亲往道贺。”
苏琬珺玉颊生晕,垂首含羞道:“前辈……莫要取笑……”
药侠哈哈一笑,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重新将那兜帽戴在头上。
苏琬珺见状不禁微讶道:“前辈这是……”
药侠声音转冷,一字字的道:“这身皮老夫今晚还得最后再披它一次,方便去见一个人、算一笔帐、出一口气。”
苏琬珺心中一动,当即正色道:“前辈莫非是遇上了强敌?是否需要晚辈稍尽绵薄?”
药侠摆摆手道:“不必,老夫虽然武功不济,但修理这人却是轻而易举,你安心在此照料岳啸川便可。”说罢更不多言,径自展动身形扬长而去,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暗夜深林之中。
三叶集中心有一座夫子庙,传说自建成至今已近百年,虽然如今难免有些香火冷清,却正好成为错过宿头之人的免费客栈,这多少也可算是夫子的余荫了。
今夜在夫子庙落脚的正是端阳子和瑞阳子师兄弟,以及薛华鹏和唐素素两夫妻,薛华鹏依旧昏迷未醒,唐素素也穴道受制,此刻她正默默的蜷在丈夫身边,心中亦大感彷徨无措。
端阳子于正堂打坐,兀自低头念诵经文,瑞阳子却是靠着供桌,哈欠连连的道:“是说道德经你呀,我本来就已经昏昏欲睡了,你就不要再念经催眠了行不行?”
端阳子没有理他,仍是低声念诵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瑞阳子翻翻白眼道:“喂……这里是孔庙,你明目张胆念我们教祖的咒,就不怕孔夫子元神显灵教训你一顿?”
端阳子充耳不闻,反而更大声诵道:“……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瑞阳子干笑一声道:“说的是呀,道门和儒门本来就该各复归其根,药侠前辈却要咱们在夫子庙等他,想来还真是别扭的很。”
端阳子哭笑不得,隐忍着继续诵道:“……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瑞阳子眼珠一转,分明哂然道:“归根曰静?那到底是静心还是静身?——呼……反正你也没想讨老婆,净个身又有什么打紧?”
端阳子收起拂尘,浑若无事的诵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瑞阳子哧的一笑道:“这句管用,说的是道士动手不动口,就跟道德经你刚才的暴力行径一样。”
端阳子终于停下诵经,连连摇头道:“师弟请恕我直言,你实在不适合修道。”
瑞阳子一拍大腿道:“可不是吗?怪就怪你们当初都中邪似的跟着小师妹出家,结果害得我也不好意思搞特殊,唉……”
端阳子尴尬的道:“师弟莫要乱说,我拜师之时便已出家,可是早于小师妹的。”
瑞阳子打个哈哈道:“那敢情罪魁祸首是你道德经了,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看来你净不净身都一样啊。”
端阳子大为头痛,无奈脸色一沉道:“师弟!你糟蹋人家孔夫子我管不着,但身为本派掌门弟子,却还这么没见识,那就太丢人了。”
瑞阳子闻言不禁愕然道:“什么?……我几时又没见识丢人了?”
端阳子横他一眼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且仔细看看,那前面供奉的是不是你所说的孔夫子?”
瑞阳子盯着面前的圣像看了片刻,仍是笃定的道:“这里既然是夫子庙,那供的当然是孔夫子,道德经你还别以为人家孔夫子就该是一幅文弱不堪、卑躬屈膝的瘟鸡公德性,毕竟人家可是山左大汉,威武一些也没错。”
端阳子俨似怜悯的道:“师弟,没见识就不要强词夺理,那样只会更加丢人。咳……其实这尊圣像根本不是孔夫子,而是李夫子。”
瑞阳子哪里肯信,当下一瞪眼道:“李夫子?我向来只知道孔夫子、孟夫子,最多再加一个荀夫子,哪里却又冒出来一个李夫子?”
端阳子苦笑一声道:“李夫子你没听过,但鬼府神宫、业火红城、万应心教这些个邪派翘楚你总该听过吧?”
瑞阳子一怔道:“这些个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我自然是听过的。”
端阳子微颔首道:“那你可知七十年前这些个妖魔鬼怪是为谁所败?”
瑞阳子惑然道:“不就是咱们昆仑派的九玉真人吗?……难道说九玉真人俗家姓李,曾经还在这儿当过教书的夫子?”
端阳子闻言险些喷出一口老血,顿了顿方艰难的道:“……所以说师弟你真是孤陋寡闻,当初咱们正道群侠的领袖的确是九玉真人不假,但另外也有一派势力举足轻重,便是这李夫子执掌的夫子门。”
瑞阳子听得将信将疑,转念间干咳一声道:“总之你的意思是这李夫子也算一号人物了?那为什么江湖上从来没流传过他的事迹,更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夫子门?”
端阳子缓缓摇头道:“本派藏书曾有记载,这李夫子初时的确堪称正道栋梁,但后来却逐渐显露野心,纵容部下天授君勾结万应心教,一同组建邪教三相天,公然背叛正道群侠,致使群侠损失惨重。差幸本派九玉真人心怀苍生,出关之后再度领导群侠镇压三相天,最终逼迫万应心教退走漠北,天授君也落得终身囚禁,李夫子本人同样受到牵连,为明心迹亲手解散了夫子门,从此便不知所终。”
瑞阳子听罢恍然道:“难怪江湖上不再流传这名李夫子的事迹,敢情是因为晚节不保?……不过作乱的只是天授君,李夫子却多少有些冤枉吧?”
端阳子神情一肃,郑重其事的道:“话不是这样说,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天授君怎么可能撇开李夫子独自行事?九玉真人当年多半也是顾念同道情谊,所以才给了李夫子一个台阶下,没有让他真正落到身败名裂的下场。”
瑞阳子哼了一声,分明不服的道:“哦……那九玉真人跟万应心教的教皇凤君卿不仅是同道,而且还有传言他们之间私交甚笃,曾经还互相赠予订情信物,那九玉真人干嘛又没给凤君卿一个台阶下?”
端阳子闻言大惊,连忙呵斥道:“师弟你太放肆了!那凤君卿乃是邪教妖魔,妄图以色相迷惑九玉真人,但九玉真人又岂会真的被她蒙蔽,这等混账话以后万万不可再说!”
瑞阳子倒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反应,无奈翻翻白眼道:“好好好,就算你说的都对……左不过是替古人操闲心,犯得着那么认真吗?”
端阳子依旧冷着脸道:“不是替古人操闲心,而是为本派先贤正名,严厉抵制那些个流言蜚语和恶意中伤……师弟!——师弟你干什么去?”
瑞阳子此刻已经走出庙门,闻言头也不回的道:“出恭。”
端阳子大为尴尬,不禁皱起眉头道:“行……悉听尊‘便’!”
他说罢便闭上眼睛继续诵经,不料此时却听唐素素幽幽的道:“……段公子,请恕妾身冒昧一问,你……果真不记得我了么?”
端阳子暗吃一惊,睁眼之际不动声色的道:“华夫人,贫道如今已是方外之人,俗家姓名还请勿再提起。”
唐素素微一苦笑道:“好吧……端阳道长,敢问你是否当真已经忘了妾身的姓名?”
端阳子迟疑着道:“华夫人请恕贫道直言,此时再论旧交已经全无用处,何况贫道委实也记不起与你有何瓜葛。”
唐素素不禁黯然道:“是么?……当年宾化城中相交之谊,妾身却一直不敢或忘呢。”
端阳子又是一惊,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她来,唐素素也不忸怩,反而一撩秀发,满面坦然的直视着他。
端阳子凝目片刻,终于也神情松动,口中讷讷的道:“你……你难道真的是……”
唐素素浅浅一笑道:“妾身姓唐,道长这下总该想起来了吧?”
端阳子心头一凛,脱口轻呼道:“唐小妹……唐素素——你是唐门的唐素素?!”
唐素素释然道:“是……当初青城和唐门两派同遭净宇教覆灭,妾身与道长却都能够侥幸逃生,又恰在宾化城中相遇,这多少也算是种缘分吧。”
端阳子的脸上隐现激动之色,却仍是有些疑惑的道:“真的是你……你不是跟在那位胡前辈身边吗,后来你……怎么你又……成了华鹏的妻子?”
唐素素神色一凄,垂首轻叹道:“妾身注定一生孤苦,连老天爷都不屑收我的性命……当日苑掌门虽然见死不救,但妾身也不曾如道长所料想的那般,已经被净宇教的贼人所害了。”
端阳子大为局促,满面羞惭的道:“当时……当时形格势禁,师父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可惜你当时铁了心非要跟着那位胡先生,否则你我二人一同拜在昆仑派门下,如今或许还能……唉……”
唐素素怅然道:“是啊……一招失错,一生悲苦,妾身年少无知,当时的确是错了。”
她说话间已自落下泪来,端阳子见状心生怜惜,语带安慰的道:“大难不死总是值得庆幸,可你后来又怎会……”
唐素素面现苦笑,缓缓摇头道:“总之是造化弄人,详情不说也罢……妾身承认我们夫妻两人的确做过些恶事,但其中大半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请道长……”
端阳子明白她的心意,暗自喟然间却是打断道:“华夫人——虽然你我两家曾是世交,咱们两人也算颇有缘分,但为恶终究是为恶,贫道实在无法为你们开脱。”
唐素素凄迷一笑道:“道长莫要多心,妾身并没有让你为难的意思,眼下只想求道长仗义出手,帮妾身的夫郎缓和伤情,免得他在药侠到来之前便伤重不治啊。”
端阳子为之一滞,不由得板起面孔道:“华鹏恶事做尽,实在是武林败类,华夫人何必对他如此情深意重?”
唐素素一正色道:“他在道长眼中或许十恶不赦,但于妾身而言他却是唯一的倚靠,所以还请道长垂怜。”
端阳子神色转冷,不以为然的道:“华鹏死有余辜,贫道没有取他性命已经算是法外开恩,又怎么可能助他疗复伤势?华夫人也不必再勉为其难,且等药侠前辈来此,我们再决定他的生死。”
唐素素眼中珠泪欲盈,难掩焦虑的道:“可是……可若是药侠迟迟不来,妾身的夫郎岂不是……”
端阳子断然道:“那便是他合该命丧于此,贫道亦乐见其成。”
唐素素闻言娇躯一震,语声颤抖的道:“你!……道长你一向仁慈,怎能……怎能说出这种话来?”
端阳子冷然道:“贫道的仁慈只施与良善之人,却决不会去做愚蠢的东郭先生,华夫人还请谅解。”
唐素素终于泪湿双颊,无限凄然的道:“好吧……道长不肯援手便罢,反正你们昆仑派见死不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道长如此决定妾身其实并不意外……”
端阳子不由得胀红了脸,想要解释却又无从开口,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却忽听庙门外传来一声沉笑道:“嗯……少年玩伴重逢,看来你们聊的很投机嘛。”
端阳子和唐素素齐齐一惊,不约而同的向门口望去,只见一条身着黑袍、头戴兜帽的人影龙行虎步进入夫子庙中,而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一脸内容的瑞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