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包子嘞!卖勃勃嘞!卖荷叶粑粑嘞!”
“这位客官,您掌掌眼?咱这些活计可都是从正经蜀中运来的物件。”
“爷,这胭脂可是临湖城里湘王爷府中都娘娘们用过都说好的,买件回去给娘子试试呗?”
“野货!正经横岭的野货!”
.......
长安东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从当朝帝师徐知余的耳边穿过,可无人知晓,这位穿着寻常的老儒生,亲自向两位天子传授过先贤们的经史子集。
比不得西市里大官显贵们夜夜风流的纸醉金迷,东市里,最热闹的时辰,还是在这朗朗白日之中。逢近年节,人群也比寻常拥挤了一些。
徐知余缓慢穿梭在人群里,在他不远处,两位影卫正奉命不动声色地护卫左右。
突然间,徐知余从两人的眼前消散不见。
“徐大人呢?”
还未等来身旁的同伴回音,在影卫里当差等着过年回家娶亲的密探便被与同伴一道栽倒在地。能够护卫在徐知余的身边,他们的身手自是不凡的,可面对潜藏在暗处之中的绝世高手,他们也只能落得这个下场,昏死于人群中,引来一阵惊呼。
纵然是天子脚下,可帝都东市里恩仇快意的戏码人们倒也屡见不鲜。
写有“胶东肆”的酒楼里,徐知余跟着小二的指引,走上了梯子,晃晃二十余载,期盼多时想要见到的人近在咫尺,如今即将见到时,他却迟疑了。
从昨夜在书房收到密信,他几乎一夜未眠,匆匆让管家向宫里告假,今日不必上朝后,他将二十多年来想要问的话又重新在心头排演了一遍,但此刻,他不知道自己真的推门而入过后,是否还能像昨夜那般平静地问出来。
有些话,总归是说不出来的,二十多年前如此,二十多年后,又能如何。
“不必了”
徐知余冷冷地抓住了店小二想要推门而入的手臂,难得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了几两碎银,交到了店小二的手中。
“我自己来,我与里面那位爷有话要说,一会儿不必叫人打扰”
店小二难得在自家的酒楼里被人打赏这么多的碎银,脸色和语气也殷勤了许多,忙回话道:“客官您就放心吧,里面那位爷已经吩咐过了,今儿个,咱家这二楼的铺子全包了,一会儿一只苍蝇也飞不上来。”
“好”
“爷,听您话里的声,像是咱们胶东人?要不小的给您带壶我家掌柜娘子亲手酿的胶东醉来?”
“胶东醉?”二十多年烟雨淋湿的回忆开始涌上心头,徐知余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彻夜饮酒,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因这一碗“胶东醉”一醉方休。
“好”
“那客官您等着,小的去去就回。”
店小二匆匆跑下了楼梯,这间铺面无论任何事,都逃不过掌柜娘子的火眼金睛,他是这儿的长工,跟着掌柜的走南闯北来的,所以也没打算隐瞒今儿个得了赏的事,只是徐知余给得太多,足够让他哄得掌柜娘子欢心之时,也能让自己今夜睡得更好一些。
他太喜欢自家店里的掌柜娘子了,所谓掌柜娘子,其实不过是掌柜的在京城里养的女子,连个妾室都说不上。掌柜的正室和几房妾室都在胶东老家,走南闯北也难以见到人影,每次来到京师,也不过就是待上个三五日取了银子便走。
他笑掌柜娘子傻,一个人管着这么大,生意这么好的铺子,掌柜的在胶东富甲一方,用钱又没数,三年五载的光景随便黑些银子就足够在东市里自己再开间铺子了,可掌柜娘子每次都是让掌柜的笑意盈盈的满载而归。
他笑掌柜娘子痴,不知自家掌柜的在这五湖四海与多少女人共赴过巫山,又答应过多少女人要纳为妻妾带回胶东老家,可谁不是等了几年等不到了便另觅良主,有的还伙着掌柜留着看守的老奴一道黑了家财远走高飞。可自家这位掌柜娘子,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
小二不懂这世间痴傻之人,自有痴傻之人的福气,更不懂聪明人吃了痴傻人的福气,而老天又要吃了聪明人的道理。
他在等痴傻之人回心转意,也幻想着有一天等自家掌柜娘子耐不住寂寞看清了人心和自己远走高飞。
小二将银子交了大半给掌柜娘子,讨得了一句:“今儿个不错,来了位贵客,稀罕着伺候着,要是怠慢了这位爷,小心老娘给你裤裆里那玩意儿剪了送你进宫做公公”
不知为何,只是一句调笑的话,他也能听得如痴如醉。他的确是很想让掌柜娘子看看。
小二带来了一壶胶东醉,却发现徐知余仍旧站在门前。
“客官为何不进去?”
徐知余没有当面回答,而是转身一面接过了小二手中的酒,一面说道:“拿给我吧,你可以走了”
“别!”小二有些着急:“我家掌柜娘子说了,您是贵客,要是怠慢了您,小的要被她送去宫里做太监的,您前面走着,我给您开门。”
小二迅速从徐知余身前掠过,在门前弓着身子说道:“客官,您等的客人到了,小的现在给贵人引进来可好?”
“好”
里面说话的声音,徐知余可是太熟悉了,熟悉到,或许这辈子也无从忘记,可又渐渐陌生了,到底是二十余年,不曾说过话了。
小二进去将酒壶放下,还未来得及介绍这是自家掌柜娘子亲手酿的佳肴,就被走进来的徐知余屏退:
“退下吧,楼下候着,不许叫人上来!”
“诺!”
店小二心里唯恐是自己哪儿惹恼了这位贵客,退出门外时,连合上门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徐知余看着眼前穿着道袍,看似有着仙风道骨之姿的清瘦道人,提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给噎了回去。
“师兄”
“从你下山那日,我便不再是你的师兄了”
“子玠”
徐知余微微一怔,自广武十二年春他下山后,世间只知他这位因为出言不逊而丢掉了成为大宁朝第一位连中三元之人的狂悖学士徐知余,无人再唤他一句“子玠”
纵然是曾在临淄学宫求学之日与他有旧的杨子云,都好像忘了,当年在学宫里被称为有“入则千古贤士,出则万年名相”之姿的人,是叫徐子玠。
“姜楷鬼迷心窍,是你的手笔?”
徐知余缓缓坐下,自己拿过了杯子,斟满了一杯胶东醉,在他看来,自己没能说出口的话,是因为口干舌燥的缘故。
“是”
纳兰瑜笑着回答了徐知余,还顺便提醒了一句:“在定南道时,我便提醒过师兄,这皇位,我是一定要让楚王殿下坐的。”
“就为了一个卦象?”徐知余有些愤怒,在他看来,纳兰瑜这些拨弄风云的举动简直是丧心病狂,全然忘了,当初他们在学宫求学之日,在圣人像前立下的誓言。
“不!”
纳兰瑜紧紧盯着徐知余:“若只是为了卦象,当初在横岭关,便是楚王殿下决意赴难,我也能让王爷麾下那帮想做从龙之臣,因功获封的虎狼冲到长安城里把皇位抢下来送给楚王!”
徐知余没有怀疑这句话的分量,却还是紧皱着眉头问道:“楚王殿下是无心帝位,恨透了皇权之争的你死我活,可你教唆姜家,让陛下惹得天下非议,又是为何?”
“师兄”
纳兰瑜拉长了声音,感慨道:“你莫不是老糊涂了?这皇位那个贱人之子坐得,为何娘娘的儿子坐不得?他王太岳的弟子坐得,为何你的弟子坐不得?陛下比我预料中的要厉害得多,每一步落子,都走在了我意想不到之处。”
“住口!先帝乃是太宗皇帝亲选的太子,当朝太后,岂是你能如此妄议的?”
“哈哈哈哈”
纳兰瑜起身向徐知余讨了一杯胶东醉,仰起身来,一饮而尽。
“永文二年,师兄你身在长安,废太子杨琪到底是为何而死?你当真一无所知?”
徐知余面色铁青,呆坐在原处,没有解释,却又听到:
“永文二年,太宗皇帝被北奴围困,鲁王在京师谋反,长安兵乱,师兄以为,是谁的手笔?”
“够了!”
徐知余一拳砸在桌上,这么些年,他其实不止一次心里起过疑心,为何每一次祸乱,最终都会牵连到杀人凶手的头上。
可纳兰瑜没有停下去的打算:
“没有我,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一样会不择手段,就像当初对娘娘所做的那样。我从未想过让长安尸横遍野,让百姓民不聊生,让天下遍地烽烟,可这一切,没有我,一样会发生!”
“你只是想为娘娘报仇?”
“对!”
纳兰瑜难得失态,双手撑在了桌上,险些将一碗菜汤倾洒了出来。
“是太祖皇帝和高皇后做的好事,那他们一个暴怒骤崩,一个郁郁寡欢,母族独孤家九族尽灭而死,就是报应!是周德陷害的赵家,那周家自己也落得满门抄斩就是报应!是宇文靖带兵围的陈桥,那宇文靖死在班师途中就是报应!是宇文杰抄的赵家九族,那宇文嫣和亲北奴就是报应!当年鲁王行刺娘娘,那鲁王谋逆身死,就是报应!在王府,是高后告诉娘娘赵家有难,害得娘娘早产,险些身死,那高后和废太子落得一个废为庶人就是报应!”
“那辽王呢?姜家呢?他们又有何罪?”
纳兰瑜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狰狞,这么些年,他最恨的人,就在嘴边了。
“辽王狼子野心,不过是射给太宗皇帝的一支毒箭,姜家覆灭,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罢了”
“你这话,是何意?”
“娘娘当初何其倾慕太宗皇帝,可赵家落难,娘娘被毒杀之时,他居然一言不发?娘娘九死一生才生下了当朝陛下,可太宗皇帝竟然弃若敝屣?娘娘在赵家岗的孤坟之上待了二十载,陛下被太宗皇帝当作快刀使,若如今皇位之上的人不是陛下自己,谁能容他?”
徐知余辩解道:“先帝仁厚,自能容于陛下!”
“是么?我大宁朝还有比太宗皇帝仁厚之人?”纳兰瑜颇为讽刺的说道:“仁厚到囚禁了自己的战功滔天的弟弟,放任在幽巷里自生自灭,不管不问?仁厚到发妻惨死,孤守枯坟二十载?仁厚到杀了自己弟弟鲁王全家,连襁褓之子都不曾放过?仁厚到拿自己的儿子做快刀?放眼天下,我可是不知还有比太宗皇帝更仁厚的人了?先帝为兄长,能容陛下,不过是畏惧秦王之威,纵然先帝不杀陛下,有朝一日,姜家也必杀陛下!”
“非也!”徐知余起身争执道:
“太宗皇帝崩于忆欢殿,给赵家平反,追封娘娘为仁孝文皇后,还给陛下纳了宇文家之女为妃,当朝亲王,掌兵十余万,让我辅佐陛下,以全臣节,还不够?”
纳兰瑜呵呵一笑:“那是因为,太宗皇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周家覆灭,要给赵家平反不过一道圣谕,可他做了么?仁孝文皇后?若是娘娘还在,我大宁太宗一朝,何有三后之说?崩于忆欢殿,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太宗皇帝其人,背地里狡诈伪善,阴险狠毒,明面上宅心仁厚,他骗得过史册,但骗不过我!”
“我不与你争这个!”
“你当然不该与我争这个,既然楚王不愿做天子,如今,让娘娘的儿子做了天子是再好不过的,当年那些害死娘娘的凶手,也死得十去七八了。连太宗皇帝的仇,我也一并报了,不可谓不痛快。”
“太宗皇帝?”
“他能出一笔妙手让藩王就藩制衡世家,还弄出让勋贵藩王一道整兵北伐王庭想要将勋贵和藩王一道收拾之事,或许是没猜到他自己儿子早已知晓了他身患肺疾时日无多。辽王晋王横生了胆气直奔这长安来,还让北奴兵临城下,永文年间革除积弊的新政积累灰飞烟灭。霸业难成,功业未竟,文治不兴,没有这些催命符,只怕如今,该是永文十年的年号了。他登基之日,我曾占卜,苍天说他有十年之寿,可便是这样,只是让他抱憾而终,我也不觉解气。”
纳兰瑜的话里话外,仿佛将这些牵连到大宁天翻地覆的事视作了一桩不过尔尔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