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盘缠,盈儿转身便要去寻。沉央赶紧拉住她,茅山如此大,也不知丢在何处,怎可寻得?再则说,好不容易下得山来,怎能再行折返?当即,沉央好生安慰盈儿,笑道:“有这许多鱼吃,也不会饿死。”
盈儿想了一下,点头道:“小白既然会捉鱼,便会捉兔子,改日盈儿烤兔子给姑爷吃。可是我们要去长安,要走好多好多路,这些鱼儿也不可糟蹋了。”
说完,便去林子里扯了根草藤回来,搓成小指粗细的绳子,把潭边鱼儿筛选了一遍,只挑那些个头大的,窜在草藤上,仔细一数,竟有三十多条。往身上一搁,小丫头力气虽大,身材却极是娇小玲珑,被这三十多条大鱼一围,顿时看不见人,只能看见一颗脑袋:“姑爷,你看这样行么?”
沉央在火堆旁翻阅老道士所留手稿,回头一看,忍俊不住笑起来:“哪需得这许多,你挑几条大的便行。”
盈儿道:“可是我已经挑过了。”她东戳一下,西摸一下,舍不得这些腰肥体宽的鱼儿,极是烦恼。
又待了半个时辰,晨光熹微,天色渐明,沉央合上手稿,老道士所留手书博杂精深,一时半会哪能得看得明白?
这半个时辰,他只把几本符咒术法与那伤寒杂病论粗略翻了一下,老道士所记符咒极多,名字极是威风,但是晦瑟难明,偏生老道士又是个粗豪性子,也无太多注脚,看得人一头雾水。至于那本伤寒杂病论,沉央翻来翻去看不出丝毫端倪,其间注脚倒是极多,密密麻麻尽是清晰小楷,但无一例外都是在探讨病情病因以及种种治疗方法。
不过,他也并未指望这半个时辰便能习得精妙符法,无欲则刚,也不气馁。长安还远,少说也得走上大半年,他有大半年时间可以翻阅修习。
当下,二人收拾了一番,出得茅山,直奔长安。
出山方知世间繁华,衣食住行都得金银。一路行去,朝北走了一个半月,风餐露宿,盈儿所带的鱼儿早已吃光,好在有个便宜劳工可以指使,俩人倒不致于饿死。只是越往北走,繁华愈胜,山林愈少,那小鬼往日出去转上小半个时辰必有所获,现下则是一去大半日,但却时常空手而回。
沉央本想重操旧业,与人驱鬼除煞甚么的,赚些盘缠银两。奈何所过之处人安畜静,也不闻妖鬼闹事,就算偶尔遇上两个头痛发热,好似中了邪一般的事儿,那些事主也信不过他。诚然,老道士不在,他只是个半大小子,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根本不像道法高深的大法师,谁会信他?至于盈儿,那只是一个条子尚未抽齐的黄毛小丫头,更不可信。
这一日,天已黄昏,七月流火,太阳烤得地面焦黄,东南西北四下一看,尽是盎盎热气。俩人寻了所凉亭,躺在亭子里干喘粗气。说起来,他们已然饿了大半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盈儿还好,沉央则是一日不如一日。看着姑爷日渐消瘦,盈儿心口痛得发慌,只怪自己没用,把姑爷饿成这般模样。
沉央心头自知,怕是与自己未能习得上清大法有关,这些日子来,他每日必然捧着老道士手书研习,学会了两道符咒,暗中试过,这两道符咒威力极大,一符下去神妙绝伦,比那清明定神咒强上太多。剑术他也没有拉下,老道士的乾坤无极剑,他自认已然学会三招,虽不知威力如何,但自问今非昔比。
本领见涨,身体却是每况愈下,膻中穴处似藏了一物,晨时鼓臊,午时乱震,到得子时又是水火齐袭,把他折腾得形如枯缟,再不复昔日俊秀模样,乍眼一看,倒与那枯木真人有几分相似。只是,他唯恐盈儿担心,诸般痛楚都暗自忍了,不呼不叫,装作若无其事。
俩人躺在地上喘气,盈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道:“姑爷,前面便是吉安镇,盈儿听人说,过了吉安镇一直往北走,走上十来日,有一条大江。没有银子,咱们可过不了江。”
沉央有气无力道:“若是吉安镇闹鬼,那便好了。”
“是也,若是吉安镇闹鬼,那可真就好了。耶……”
盈儿又舔了舔嘴唇,蓦地眼睛一亮,噌地坐起身来。“咯咯咯。”这时,远远响起一阵鸡叫声。小丫头扭头一看,炎气盎盎的大道上奔来一只鸡,那只鸡奔得极是慌张,在它身后飘着一盏灯儿。那鸡往左扑,那灯便拦在左方,往右躲,那灯便拦在右面,直直押着鸡奔着凉亭而来。
“姑爷,是只山鸡。”
盈儿跳起来,一把捉住鸡脖子,用力一扭,那鸡顿时不叫。沉央歪头一看,哪里是甚山鸡,分明便是一只家鸡,心头暗暗叹得一口气,人穷志短,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心想,至少,至少盈儿还没打家劫舍,是也不是?
凉亭旁边是道斜坡,坡下有条小溪,盈儿提着鸡走下斜坡,八景灯悬在她身旁,时上时下。说来也奇,起先,那灯中小鬼极惧日光,懒洋洋地,无精打彩。旬月过去,现如今竟也不怕日光,终日里跳上窜下,二人一鬼,就数这小鬼越来越胖。
盈儿手脚极是麻利,不一会便将那鸡开膛剖肚,洗剖干净。就在凉亭里升了火,把鸡架在火上烤。烤得一阵,油香四溢,盈儿又拿出诸多小瓶子,逐一往上洒作料。离开茅山时,盈儿是没有作料的,那这作料何来?
小丫头说是地上捡来,沉央姑且信之。
不多时,肉香四窜,凉亭内外尽是香气。滋滋滚油落在火上,火舌窜起,就连那火舌也带着香气。八景灯悬在肉鸡上,丝丝香气缠绕着灯儿,仿佛是那灯中小鬼正在吸着香气。盈儿瞪着大眼,咽了一口口水,把手捏着耳朵,凉了凉手指,正准备把最为肥美的鸡腿掰下来与姑爷吃。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这时,远处响起一个声音。二人回头望去,只见大道上行来一人一马,那人骑在马上,跨下的马极瘦,根根肋骨凸现,走路时东倒西歪,蹄踏蹄踏,让人极其担心那马就此倒下。
马背上的人更是不堪,头上白玉幞头缺了一半,满头乱发极是油腻,仿佛多年未洗,身上衣衫已然看不出本色,右腰挂着青瓜酒葫芦,左腰悬着一把剑,唯独这把剑看上去颇是锐利,裸露在外的剑尖在夕阳下泛着点点寒星。
这人闭着眼睛,追寻着香气来到凉亭。马儿顿住脚步,朝着火堆不住吸鼻,突地一声长嘶,四蹄乱扬。那人坐不住,一咕噜滚在地上,无巧不巧恰好滚在火堆旁,眼睛尚未睁开,手已伸向火堆。
“哪来的臭乞丐,竟敢抢我鸡吃?”
盈儿大怒,捡起一截木柴敲在那人手背上。那人吃痛,唉哟一声,缩回手去,眼睛慢慢睁开,把盈儿与沉央看了一下,又把手伸向火上肉鸡。“好啊!”盈儿更怒,又拿木柴去敲。这回却是没有敲着,那人手速奇快,在肉鸡上猛地一戳,戳了一块肉去,连指带肉含在嘴里,美滋滋的吸吮。
是可忍,孰不可忍!
盈儿一把抓住八景灯,正要抡起来砸。沉央赶紧咳嗽一声。一听姑爷咳嗽,盈儿顿时大惊,抢过去拍着沉央的背,问道:“姑爷,可是又不舒适了?”
那人吸完手指,见盈儿不得空,瞄准了肥美鸡腿抓去。盈儿一边替沉央拍背,一边留心着这人一举一动,见他伸手,当即提灯去挡。那人讪讪一笑,缩回手去,眼睛犹自盯着那鸡腿。
沉央道:“都是路上人,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盈儿,给他一块吧。”
“还是小哥仗义!”
那人大喜,搓着手就要去扯鸡腿,谁知盈儿仍是不依,挥着灯儿一挡:“若想吃鸡,那也可以,不过得拿东西来换!”
那人一怔,摊手道:“在下身无长物,无物可换。”
盈儿大眼一瞪,看着亭外那马道:“一根鸡腿,一匹马。”
“一根鸡腿,一匹马?”那人吃了一惊,挥手道:“不换不换,没了马,我如何仗剑走天涯?”
盈儿道:“有了马,你也仗不得剑,走不得天涯,就你这臭乞丐,又懒又没本事,吃了上顿没下顿,迟早饿死。我若是你,与其做个饿死鬼,不如放过这马,换得一根鸡腿。到了阎王爷处,好歹也是一个饱死鬼!”
那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你怎知我又懒又没本事?”
盈儿上上下下看他一眼,不屑地道:“下面有条小溪,你且到溪边去照照,上来你便知了。”
那人一愣,当真起身,冲到坡下,临水一照,继而哈哈大笑。笑声不止,他又窜到亭中,放声大笑。盈儿怒道:“笑甚么?我说得不对么?”
那人笑道:“小丫头牙尖嘴利,不过正合我意。”
盈儿道:“谁要合你意来?你且说吧,你换还是不换?”
说着,用手撕开一条鸡腿,故意把那鸡肉扯得极开,让香气四溢,眼睛却偷偷瞧着亭外马,心想,这马虽瘦,但是拉到溪边洗洗,也能卖上几两银子,就算不卖钱,拿来与姑爷骑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