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很喜欢和享受这种感觉,这是我从自己的父母以及夏云朵身上不曾体验过的。我和霍晓莹逛着超市,她在蔬菜架子前面挑挑拣拣,我推着购物车跟在后面,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有种居家生活的感觉。
她将挑选好的菜装进塑料袋后,问我是否喜欢吃这种蔬菜。我说,我没有任何忌口。她说,那我就挑一些我会做的了。我说,没问题,今天你是主厨,我是打杂的。她笑笑,问我吃排骨还是炖肉。我说排骨吧。
霍晓莹又捞了一条鲈鱼,说要蒸着吃。走到调料区,她又问我家中是否有这种或那种调料。我说,我不知道,刚才应该在家看好了再来,不过你看看需要什么就买什么吧,毕竟家中的调料,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也许都已经过期了。
以后,霍晓莹要是嫁人了,她一定是个既美丽又贤惠的妻子。我想,如果哪个男人能够娶了她,那一定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结账的时候,她抢着交钱,我没让她付账,坚持让收银员拿我的卡。收银员看着我们两人坚毅的眼神,犹豫半天,终于还是从我的手上拿走了卡。
我们开车回了家,我不好意思让一个弱女子来拎重物,所以比较重的东西都由我来拿,她拿了一些相对较轻的东西,即使这样,她还是很吃力。我问她,要不要把东西都交给我,我拿得动。她摇摇头,说,你已经拿了很多东西了。我说,我看你很费劲啊。她说,又不着急,咱们可以走慢点。于是,我放慢了脚步。
原哥和原嫂相挽着从楼前走过,我向他们打了声招呼。原哥冲我点点头,然后打量了一下霍晓莹,笑眯眯地对我说:“我说你现在怎么这么难约呢?原来是有佳人相伴呀。”
我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这是……我一个朋友。”
原哥和原嫂对视一眼,暧昧地对我说:“行啦,我都懂,你哥我也是从这么大过来的,什么不明白呀……你们先忙吧,我和你嫂子有点事儿,有空吃饭啊……到时候带着这个妹妹。”
我没有应他的话,只是笑着说了声再见。上了电梯,我向霍晓莹解释说:“这是我一个朋友,比我大,我们都叫他原哥,是我们这边的混混儿,我妈以前不让我跟他玩儿。”
霍晓莹扬了扬眉,说:“嗯……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不太好。”
我以为是原哥说的“带着这个妹妹”让霍晓莹感觉受到了冒犯,便说:“他说话一直这样。”
霍晓莹摇摇头,说:“不是,我感觉这个人挺阴的,具体怎么阴,我也说不上来。”
霍晓莹的直觉很准,或者说,女人的直觉都很准。
我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回到家后,她先回屋关门换好衣服,然后出来看了一眼时钟,说:“现在就准备吧,其他的都还好,就是处理排骨的时间比较长。”
我虽然不会做饭,但是在厨房打下手的经验丰富,以前我父母在世的时候,每逢寒暑假,我便会在自己家的小饭馆里帮忙,这些事情对于我来说,轻车熟路,现在只不过是重新拾起手艺而已。
霍晓莹见我手脚麻利,夸赞上了我:“你这不是挺棒的吗,干起活儿来很利索呀,你得对自己有信心,不能把自己一棍子打死。”
我告诉她:“我这是熟能生巧……以前我们家就是开饭馆的,放假的时候,我就会去帮我爸我妈打下手,所以我能手到擒来。”
她有些不解:“既然你们家是开饭馆的,你怎么连饭都不会做?”
我说:“这个问题不能这么想,毕竟我没有学过,我爸我妈也没打算让我接着开饭馆,他们打算过些年干不动就不干了,只不过没想到还没到那时候就……”
霍晓莹见话题又要走向悲伤,便住了嘴,让我帮她拿两个鸡蛋。
前后忙了两个来小时,终于做好了这顿饭,我看着茶几上摆放着的几道菜,颇为感动。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家的气息了。之前夏云朵住在我这里的时候,我们两个几乎都是从外面买着吃,即使在家做饭也只是煮一些方便面或者酸辣粉之类的方便食品。至于李讴歌和于周他们过来吃饭,那完全是一种消遣,毫无温馨可言。
可能我的情绪波动比较明显,霍晓莹立刻就注意到了,她低声问:“江乐,你怎么了?”
我吸了一下鼻子,说:“谢谢你。”
她轻轻一笑,问:“谢我什么?难道就因为我做了一顿饭?”
我坐下,怅然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了,其实,我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也很少能在家里一起吃饭,我们家几乎全都在小饭馆里吃,不过那个时候,我们是三个人坐在一起,即使在小饭馆里,那也有家的感觉……后来,他们不在了,我几乎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即便我回到我姥姥家,和他们团聚的时候,我也没有这种家的感觉……谢谢你,我看见茶几上摆着菜,忽然就想起了爸爸妈妈还在的日子……谢谢你,霍晓莹。”
她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我这才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我几乎从来没有在女孩子面前哭过,尤其是长大以后,除了我父母去世的那段时间,我掉过一些眼泪,其他时候几乎都没哭过。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我居然在霍晓莹面前哭了。
霍晓莹咬了咬嘴唇,说:“江乐,其实我应该跟你说句对不起……在刚刚之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油腔滑调的人,我一直以为你不是一个……好人,我一直感觉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情是有所图的……对不起,我觉得自己可能是误会你了,你只不过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
霍晓莹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我总是不敢面对已经发生的各种事情,我总是习惯去逃避。
霍晓莹也坐下了,她说:“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说实话,霍晓莹做饭的手艺还可以,但是与我那个在小饭馆里掌勺的父亲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她做的菜,还算合我胃口,其实,这顿饭给予我的意义远大于它的味道。
我一边吃饭一边和她闲聊,这次她听得很认真。我给她讲了我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我又讲了我们是怎么欺负郑三牛的,还讲了原哥是如何带着我们干坏事,并且把锅甩到我们身上,他却独善其身。我讲了我的父母给予我的教育,我说正是因为他们对我事事干预,我才如此懦弱的。我给她讲了我的小姨夏云朵,讲了她的一些趣事,我告诉霍晓莹,虽然夏云朵是我的小姨,但是她更像我的姐姐。说到了夏云朵,我想起了她的前男友,也就是我的大学同学于周,于是我给她又讲了我们宿舍里的大家,我告诉她,我们宿舍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和《炊事班的故事》中人物对应的外号。当我提到李讴歌的时候,她的状态明显不一样了,似乎浑身抖了一下,她瞪大眼睛,又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遍我们宿舍大家的名字,我又讲给了她。她叹了口气,看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我问她,你想说什么?她摇摇头,示意我继续讲。对于她的反应,我并没有多想,而是继续兴奋地讲述着我们宿舍的一些趣事,最后,我告诉她,我所有要好的朋友几乎都是大学同学了,不过这些同学也随着毕业,为了生活奔波,也终将会逐渐远去。说到这里,我有些感叹,惆怅起来,幻想着自己孤独终老的样子,不禁有些难过。霍晓莹双眼呆呆地看着我,似乎并没有被我的话所触动,而是在思考着什么。她虽然看着我,但是她的眼里却没有我。
“霍晓莹?”我轻声叫她。
她这才正视我的眼睛:“嗯?怎么了?”
“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呀?”
“啊,没有啊,我发呆了?”她笑了笑,“看来你确实很缺爱啊……你天天这么在家里呆着,接触不到更多的人,当然会孤独啦。”
我看着她笑的样子,忽然想起来吴晓夕,虽然霍晓莹比吴晓夕要漂亮多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我居然觉得她们之间有些相像的地方。
我说:“其实我以前也交过女朋友……”然后,我把我和吴晓夕之间那些寥寥无几的事情讲给了她。我想要添油加醋,但是我和吴晓夕之交淡如水,加了油醋也不是味儿,于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我和吴晓夕的事情讲给了她,又把我最近从吴晓诚那里听到的一些关于吴晓夕的零星的事情也说了。
“以后你得勇敢一些,”她似乎无动于衷,只是再次笑了笑,继而问我,“你的冰箱里有啤酒吧?我刚才去放东西的时候好像看到了。”
“你喝酒?”我问。
“可以小酌一点。”她笑。
我很高兴,迅速站起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问她:“你能喝多少?”
她说:“明天我还得上班呢,少喝一点吧。”
我说:“冰箱里的凉,我在阳台还有没拆箱的。”
她说:“无所谓。”
我把啤酒放到她的面前,她抠开拉环,举起罐子等着我。我也赶紧打开拉环,和她碰了一下,猛喝一口。喝酒时候,她几乎一言不发,我偷偷看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少顷,一罐凉啤酒喝完了,她的脸颊微红,好像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娇艳无比。她把头发梳起,挽成一个纂,用手腕上的皮筋勒住。我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想起来第一次从望远镜里看到她时,她就是束着这样的丸子头,仅穿着一件绿色内衣在屋里晃荡。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有点开始喜欢这个姑娘了。
她束好头发,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喝酒也上脸吗?”
我说:“不呀。”
她说:“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很烫,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胡思乱想的后果。我尴尬地笑笑,说:“可能是屋里太热了吧。”
她说:“你可以再帮我拿一听啤酒吗?我的喝完了。”
我轻轻摇了摇自己的罐子,所剩不多,索性仰头一口喝下,然后从冰箱里又取出两罐。
我以为她还会像刚才一样不言不语,但是她刚刚和我碰了一下杯子,就问我:“你们学校远吗?”
“挺远的,在北边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对我们学校感兴趣。
“哦。”她失望地点点头,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为什么想起来问我们学校了?”
“刚才听你说你们宿舍的人,都挺有意思的。”
“有机会带你认识认识他们,都挺好的,”我说,“要不然下礼拜我约他们来我家吧……不过说不好,小胡估计不来,他太远了,现在他住北面,老高也不一定有时间,他现在正被他爸薅着拓展路子呢,可能也就大周和班长能来……”
霍晓莹笑着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你说的班长是叫李讴歌吗?大周叫于周?”
“你记性还挺好,另外俩呢,还记得吗?”
“小胡叫刘……刘鑫,老高叫陆斌,对不对?”
“对对对,”我伸出大拇指,“你脑子真好。”
霍晓莹再次和我碰杯,然后猛喝了一口啤酒。我本来只是浅浅抿了一口,但是见她喝了一大口,我也跟着喝了一大口。
她放下啤酒罐,脸颊更红了,她的眼睛有些迷离,但是迷离中又带有坚毅。少时,迷离和坚毅都藏在了即将涌出的泪水后面。
我大惊,赶忙询问:“怎么了?”
她用袖子擦拭着眼睛,待擦干泪水后,眼圈却红了一大片。
霍晓莹看着我,说:“江乐,我忽然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
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能点点头:“你说吧,我听着呢。”
霍晓莹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说:“听你说完你的事情之后,我更觉得对不住你了,我要是一开始就知道你们可能认识的话,我就不应该怀疑你……”
我想,霍晓莹喝多了,她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她继续说:“从你们学校大门出去,一直往西,是不是有一片没有通车的道路……现在通不通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零六年的时候是没有通车的。”
我掐着手指头计算着。现在是二零一零年,零六年是四年前,那年的九月份我们刚刚上大学,那时的那条道路确实没有通车,甚至道路两侧都没有停着的汽车。我回想到那一年后,对霍晓莹点了点头。
她接着说:“一到秋天,道路的两边枫树和银杏树的叶子就都变色了,连远处的山上都是彩色的,对吗?”
我再次点了点头。是的,我们宿舍的人都很喜欢那边的景色,我还记得大三那年秋天,大家约了好多朋友一起去附近的森林公园爬山呢,那时候,小毛还活着。我想到小毛,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霍晓莹咬着嘴唇,双眼低垂,似乎也陷进了回忆之中。我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霍晓莹怎么会知道我们学校那边的景色?
“霍晓莹,”我说,“你去过我们学校?还是说你实际上是我们的学妹?”
她抬起头,嘴角抽动两下,说:“我没去过,有人给我说过那里的景色,他还承诺我要等到秋天带我去看一看呢。”
此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她是如何猜到我就是那所学校的。我说:“后来为什么没去呀?”
霍晓莹看了看我,又把眼皮耷下,似乎想着什么,仿佛要做出某种决定。我看着她,她的脸上表情转变极快,短短几秒钟,就出现了犹豫、坚毅、寡断、倔强、不安、果敢。她的情绪展示完了,终于抬起头,看向我,然后扶着沙发缓缓站起,往茶几和电视之间的空旷地走了两步,慢慢哈下腰,小心翼翼地卷起右腿的裤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