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讴歌说:“没错儿,我也发现了,路晓露你确实没有当初那么温柔了。”
于周佯装要给路晓露拔份儿,他说:“你们丫有事儿说事儿,别搞人身攻击,有本事冲我来。”
“哈哈哈,急了急了,”李讴歌举起啤酒说,“我们这儿逗路晓露玩儿呢……来来来,大家再喝一个。”
我们纷纷举起啤酒,共同干了一个。我记得就是那天,许萱在酒后第一次向陆斌献媚。想到这,我下意识地看向许萱,她放下啤酒罐,面无表情地摆弄着面前的碗筷。
陆斌举着即将燃尽的烟屁,四下张望。许萱会意,她回过身,从后面的电视柜上够着烟灰缸,站起递给陆斌。陆斌犹豫一下,接过,客套地说了一句“谢谢”。许萱抿着嘴,微微摇了摇头,说“不客气”。他们之间生疏得很不自然。
于周顺势把自己的烟也揿灭在烟灰缸中,陆斌举着烟灰缸看向我们剩下几人,我们也纷纷把手中的烟丢进烟灰缸。
陆斌又点燃一支,路晓露说:“你的烟真够勤的。”
陆斌笑了笑,说:“也是最近养成的这个习惯,有时候遇到那种烟不离手的老烟枪客户,就得一直陪着。”
许萱轻声说:“还是少抽烟吧,对身体不好。”
陆斌看着许萱,愣了一下,尴尬地回应:“好……”说罢,他把烟按进烟灰缸。
许萱问:“你女朋友不管你吗?”
陆斌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抬手从火锅中夹了一筷子已经煮透的鱼豆腐,没敢看许萱,说:“也管,当着她的时候,我不这样。”
许萱幽幽地说:“当着我……我们就原形毕露了。”
我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路晓露适时地插话了:“今天他们毕业一周年,该喝喝该抽抽……(一指于周)我今天都让他放纵了。”
许萱笑了笑,不再说话,她拿起啤酒罐,和我又碰了一下,喝下一大口。我看了看陆斌,又看了看路晓露,然后跟着也喝了一大口。我发现,许萱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喝酒的原因还是守着火锅闹的。
刘鑫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把汗,说:“我不行了,太热了,两位大姐别介意啊,我得脱光膀子了。”
路晓露和许萱对视一眼,同时说:“我们不介意。”
刘鑫脱下T恤,胸前的浓密的毛发立刻展现在我们面前。李讴歌顺手摸了摸,说:“都一年多没摸过了,手感还是那么好。”
刘鑫拍开他的手,笑着说:“别瞎摸……你的手怎么还是那么欠呀?”
于周对路晓露和许萱解释:“以前你们好像都没怎么见过他胡子拉碴的样子吧?丫自从和齐老师好上之后,收拾得利落多了,之前脑袋像鸡窝,满脸胡子,长得跟土匪似的,你们瞅瞅他身上的毛发多么浓密。”
路晓露说:“我见过他那时候的样子,不过就见过一两次,后来就不那样了。”
刘鑫笑了笑,又对我说:“小江,你弄几罐啤酒先放冰箱冷冻柜里冰上吧……一开始咱们就应该先冰上……”
啤酒箱在我和许萱后面,没等我站起,她就先回过身取了几罐啤酒,轻车熟路地走到冰箱边上,打开门,把啤酒放了进去,整个过程熟练地就像是这个房子的女主人一样。
许萱回来后,陆斌说:“有件事儿一直没跟你们说过,唉,主要是我也没办成。”
“什么事儿?”我们七嘴八舌地问。
陆斌瘪瘪嘴,说:“大概三四个月之前……对了,不到三个月,那会儿刚过完清明节没几天,我去湖北见一个供应商,也是一个老客户,在武汉呆了两天,事情谈完之后,我去了趟咸宁,我想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小毛葬在哪儿了……”
陆斌说到一半,于周打断他:“找到没有?”
路晓露没好气地说:“你傻呀,要是找到了肯定早就跟咱们说了……(对陆斌)你别搭理他,他喝多了。”
陆斌惨然一笑,说:“没错,确实没找到,我当时给我们大学的导员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能不能帮我查查小毛的家庭住址,结果导员说学生资料已经不在他那儿了,我不知道是真不在了还是不想给我,我也就没接着问……我就记得小毛说过他是从淦河边上长大的,我就上网查了查那边的公墓,找了两个我当时离得比较近的,结果一无所获。”说完,陆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我们也都沉默不语。每当我们提及小毛的时候,总会气氛低沉,但是我们又一直怀念他,无法忘记我们的兄弟。
许萱插嘴道:“派出所应该能查到他家的地址吧?”
陆斌正视许萱,说:“我没去派出所,本来就是随缘的事儿。”
许萱低下头,不自然地左右转动着眼珠,不再接他的话茬。
李讴歌举起啤酒罐,说:“以后咱们谁有机会去小毛老家的时候,抽空就去转转,万一要是瞎猫碰见死耗子了呢。”
刘鑫说:“对,咱们得互通消息,别搞重了。”
我们又碰了一次,这回我把属于小毛的啤酒罐拿起,和大家干了一杯。
许萱默默站起,我随着她移动的身躯转动目光,只见她走到冰箱处,打开冷冻室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罐刚才冰上的啤酒,对我们说:“现在已经挺凉的了,拿过去吗?”
刘鑫探头探脑地看了看,说:“拿过来吧。”
凉啤酒上桌之后,又是一番畅饮。我们的话题从学生时代转向了现在。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诉苦,李讴歌和刘鑫抱怨着销售工作的困难。陆斌表示理解他们销售的难处,同时又说了一些与地方政府打交道时比较隐晦的事情和同行之间竞争的卑劣手段等。于周和路晓露数落着各自的领导和同事都是傻逼,这到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于是他们开始各自咒骂起来,数说着他们各自近期的经历。其中,陆斌并没有骂他的领导,因为他的领导是他爸,他虽然用自己目前的行业眼光遥遥地怼了自己的父亲几句,但是终究没有说出脏话。
在许萱往锅里续了第四次水之后,大家再也提不起筷子了,路晓露询问一圈之后,大家纷纷称吃不下了。于是,路晓露便关闭了电火锅的电源,让于周把插销拔了下来。
陆斌打开自己的烟盒,发现空了,他张口问谁还有烟。我说我今天刚买了一条。路晓露说,你们别再在屋里抽了,现在屋里已经够呛的了,要抽出去抽吧。我拿起烟和打火机,招呼着男生们一起出去抽烟。李讴歌已经从凳子上挪到了沙发上,脑袋一歪,轻轻打鼾。刘鑫摆手,一阵干呕,我赶紧给他指了我家的厕所,他捂着嘴溜进了厕所,然后就是一阵呕吐声。我又看向于周,没等于周说话,许萱先开口了,她说:“我也想下楼去透透气。”
于周说:“我也去。”
路晓露白了他一眼说:“你别去了,今天已经纵容你抽了不少了。”
于周说:“就一根儿。”
路晓露指着餐桌和地面,说:“不行!你留下,帮我收拾,你瞅瞅你们造的。”
我忙说:“不着急,等我们回来一起收拾吧。”
路晓露说:“你们快去吧,早去早回。”
我看了于周一眼,于周讪讪地叹了口气。于是,我和陆斌、许萱一起出了门。
夜晚的小区里,偶有人从楼前走过。临出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表,已经十点多了,我们这顿饭连吃带聊耗掉了近五个小时的时间。
蝉噪声已止,虫鸣声却此起彼伏,微风吹过,把七月初的晚上吹得清凉。白天的暑气消褪之后,隐约有一股潮湿的感觉,蚊虫渐增,围着我们嗡鸣。我和陆斌点燃烟后,静立不动,许萱拍打着胳膊,说有蚊子,她提议遛达遛达。我看向陆斌,陆斌点点头。
我们三人无言,默默地走到了小区内的健身器材处,有一个大爷正在矮单杠上压着腿。陆斌迈上“太空漫步机”,摇晃起来。我打算站到他边上的“太空漫步机”,许萱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我回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她说,我想跟他说几句话。我点点头,识趣地走向一边,离他们大概十米的地方,有个小凳子,我一步迈上,抽着烟看向反方向。那个正在健身的大爷见我们停下不走了,他便撤下了腿,做着扩胸运动离开了这片健身器材。
晚上十点多是很安静的,吵闹的孩子们已经在九点半之前都被家长们提搂回家了。现在除了鸣虫声,就是被遛的狗们偶尔发出的吠声。
家犬们也很可怜,它们大部分都没有“身份证”,它们的主人一般都会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们带出来,让它们撒欢儿和排便。狗们似乎很享受这短暂的放风时光,它们不顾绳索的束缚,用力地拽着主人,一路向前。也有那些视犬类如同家人的主人,他们往往更加重视“狗权”,坚定地认为狗同人一样,不能被套上枷锁,它们也需要自由。所以,这类人从来都是将狗散养,任由它们围绕着自己转圈和献媚,或者围绕着别人转悠和嚎叫,吓得路人不得不蜷缩双臂、夹紧双腿,试图逃离狗们的追逐。往往这时,狗主会假意斥责“自己的家人”,让它们不要骚扰别人。这种自由的狗,不能骚扰人,那么就只能骚扰它们的同类了。于是,小区里就会出现这种场景,两只不同品种“自由的家人”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探头嗅着对方的屁股,同时发出“汪汪”声进行交谈。交谈的结果无非三种。一种是谁也看不上谁,各自回头去找自家的主人;另一种是情绪激动,对着骂上一阵,然后等着自家的主人过来劝架;还有一种是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这个结果又分三种不同的情况,其一,它们交易成功了,顺利交配,这种情况不是很多;其二,它们体型差异明显,即使都觉得对方不错,但是因为品种不同,矬子总是够不到大高个,尝试半天后只得放弃;其三,它们都想把对方上了,于是便转起圈来,就像是插上电源的风扇。
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门的狗主人,考虑生殖问题的可能不多,大部分都是为了解决“他们的家人”的排泄问题。
原哥原嫂便是其中之一。
我见健身大爷走开之后,为了不打扰许萱和陆斌的谈话,又往远处走了走,恰巧原哥和原嫂牵着一只年幼的小狗从对面小路上走了过来。我想,这只小狗此时还不能算是他们的家人吧,毕竟它还拴着绳子。
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原哥搂着原嫂的腰,原嫂牵着小狗,他们低声说笑着,即将从我边上走过时,我低声叫了一句:“原哥,原嫂。”
原哥驻足认真看了看我,说:“我操,江乐啊,吓我一跳,你丫挨这儿干嘛呢?”
我掏出烟,递给原哥一支,他接过,我帮他点上,说:“今天我们大学同学来我们家聚会吃饭,在屋里抽烟抽的太呛了,出来透透气。”
原哥点点头,说:“嗯,闻出来了,你丫身上都是烟酒味儿。”
我指着原嫂牵着的小狗说:“什么时候弄了条狗啊?我上次去你们家的时候还没有呢。”
原哥用下巴指了指原嫂,说:“她一个朋友家里的狗下了一窝小狗,问她要不要,她就拿来了一只,养着玩儿呗,都两个来月了……约你丫一起喝酒,你丫老不来,你丫的谱儿还挺大的。”
我略有歉意地笑了笑,说:“之前一直有事儿来着。”
“有鸡毛事儿啊,你丫的车天天都停小区外面,也没看你忙什么呀……对了,之前看见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怎么着了?搞定没有啊?”
“嗐,我一直也没那个意思,而且人家现在不在北京了,回老家了。”我知道原哥说的是霍晓莹。
“那个姑娘不是北京的呀?”原哥问,“不过倒是长得真不错。”
原嫂“啧”了一声,娇嗔道:“你看得还挺仔细。”
原哥轻轻摸了一下原嫂的脸,说:“都没你漂亮。”
原嫂羞赧地拍打着原哥,娇意满满地说:“去你的,当着他呢,你怎么这么没溜儿呀?”
原哥大笑起来:“哈哈哈,江乐也不是外人,都是兄弟,怕什么……哎,我说江乐,咱们别在这儿喂蚊子了,去我们家聊会儿吧。”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陆斌和许萱,说:“我们这帮同学都没走,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今天晚上就在我们家凑合了……再说了,这都十点多了,我就不打扰你和嫂子休息了,改天吧。”
“行吧,那你先跟同学玩儿吧,我跟你嫂子回去了。”原哥说。原嫂牵着小狗也和我摆了摆手,我也同他们道了别。
看着原哥和原嫂走向他们家那栋楼,我下意识地看向了霍晓莹曾经的那个窗口,漆黑一片。
我扭头看向健身器材的方向,陆斌和许萱依然在“太空漫步机”上轻轻摆动着双腿,两个人都低着头,轻声交谈着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话要说,于是又点了一支烟。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中,即使是天空晴朗的夜晚,也很难看到几颗星星。我仰头数着天上那些眨眼睛的亮晶晶的星星,除了被楼群挡住视线的部分,一共不到十颗。我认识的星座十分有限,精确点说,我只认识两个星座,一个是猎户座,一个是大熊星座。这个季节一般是看不到猎户座的,只有在秋冬季节才能从天南观察到。它的特点明显,其中三颗星连成一线,是猎户的腰带,另有四颗星以三连线星为中心,几乎对称地分布在四角。我之所以认识猎户座,还是在年幼时的某次春节,我父亲带我到院子里放炮,我们仰头看着在天空中炸响的二踢脚时,我的父亲忽然指着天上的三连星对我说,那就是猎户座。之后这么多年,我每次看到猎户座,便会想起我的父亲。大熊星座更加容易辨认,因为着名的北斗七星正是该星座的尾巴,而北斗七星,几乎人人识得。
我看了一会儿星星,回忆了一会儿父亲和母亲,有些惆怅,不知不觉间,手中的烟已经烧到的海绵处,右手食指和中指忽然烫了起来,一下把我拉回现实。我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再次看向陆斌和许萱那边,希望他们尽早结束谈话。因为我的腿上已经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了,想要回家涂上一些花露水或者风油精。
我的目光所至之处,许萱和陆斌轻轻抱在一起,许萱还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天上月亮被南边的高楼挡住月光洒不到楼宇的阴影中,小区里的路灯是太阳能的,它所收集的能量,在晚上只能把自己脚下的一米范围内照亮。许萱和陆斌就像一张剪影,伫立在健身器材的剪影之中。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看见陆斌一手环抱住许萱的腰,另一只手去挠翘起的小腿。
约莫二十余秒后,二人松开了对方,然后缓缓向我走来。许萱背着手,微微低头,陆斌则把双手插兜,脑袋转向一边。我赶紧侧过身去,假装没看见他们刚才在拥抱。
我们三个回到楼里的时候,我清楚地发现,许萱一定是哭过,她眼圈的潮红尚未褪去,脸颊隐约还挂着泪痕。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认为许萱很是可怜,她似乎用尽浑身解数也得不到她所需要的东西,她的付出永远也无法和她的收获成正比。我又想,也许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陆斌会频繁出现在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