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张孝伯怀着死念出城,于是便有了那震惊天下的一枪。
只不过张孝伯伤痕累累回到樊城后,却听说那名年轻文书已经跟着其他队伍冒险返回襄阳报信,而等张孝伯抵达襄阳时,那文书已经积功擢拔去了金陵。二十年间,他听闻那年轻人从一文不名的随军文书升迁至正九品的兵部司务,再升迁至正六品的武库清吏司主事,正五品的武库清吏司郎中,一跃成为大楚开国以来少数几位不惑之年便位居三品的兵部大员。
在其声名不显时,张孝伯与他因为种种原因缘铿一面;当二十年后一人是位居京城的兵部高官,另一人则是手握数万雄兵的一路总镇时,却都自持清正,不肯有私信往来,因此并没有旁人知晓这两人竟然还有那么一段可堪咀嚼的往事。
然而那位才华横溢的人死了。
从三品兵部侍郎半年内连贬数级,最终死在荒山野岭里,死得连普通老百姓都觉得其中肯定有天大的阴谋。当张孝伯密派人手一路调查时,只查到那人被杀,留下的一对孤儿寡母不知所踪。半生戎马,击败过最可怕的对手,喝过最烧心肺的烈酒,张孝伯自认一切都放得下,但这半年来呕心沥血找寻故人家眷却一无所得,成为这位有些迟暮的老人最揪心的事情。
二十年前,北魏重兵围城,樊城守军校尉级别的军官多数战死,而两人已有与樊城共存亡的念头,最后决定行险一搏,张孝伯出城,那位年轻人陈漱石则留下守城。在这种危机时刻,除非有逆天的运气,否则出城和守城,只不过是早死一刻和晚死一刻的区别罢了。尽管知道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但两人仍然慨然相别,并以妻眷子女相托。
这个托付,并没有随着二人脱离死难一路升迁变得淡薄,反而如同大枪上那一道道斑驳痕迹,随着时间酝酿,愈发深刻。张孝伯抚摸着这杆大枪,然后叹道:“此枪的确是漱石赠于我。”
“这杆枪原为他祖辈传下,当年新婚不久夫君便带着它出征,等凯旋之时身边已空无一物,公公当年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夫君只是说在战场上丢了,私下里却曾跟我提过一句,这杆枪被他送给一见如故的至交。”
“漱石这家伙……”张孝伯惊讶片刻便苦笑道:“漱石当年只是跟我说他有一杆枪送我,却没想到原来是他的传家之物。既然弟妹来了,这杆枪我就物归原主。”
杜婉君摇头道:“夫君虽出身将门,却酷爱读书,一身武艺却是平平。他曾说过宝枪赠英雄,在他那位至交手中这杆枪才不算辱没。妾身不敢违背亡夫遗愿,还是请大帅收起吧。”
陈文靖困惑看着母亲和那位大帅,随即醒悟过来,“您……就是我爹的那位故人?”
母亲只告诉他故人在襄阳城中,却从未透露过那人就是荆北路镇守使张孝伯。
张孝伯打量了一眼陈文靖,笑道:“这就是漱石的孩子?一开始倒看不出,现在仔细看看还真有他的影子。你叫什么名字?可别告诉我你叫什么文敬臣。”
陈文靖俊脸一红道:“禀大帅……”
张孝伯此时哪有刚才那副不怒自威的气势,哈哈大笑道:“叫什么大帅?叫我伯父!”
陈文靖行礼道:“伯父,侄儿名叫陈文靖。”
张孝伯捻着胡须,叹道:“听说漱石出事之后,我便四处派人寻你们,只是这半年却是寻而未得。若不是弟妹你说出姓名,怕是这次就错过了。说到此处,我就真做一回大哥,说你们几句。既然已到襄阳,为何不来见我?在这船舱里又为何不与我相认?”老人越说越激动,不知不觉中胡须都被捻下几根,红着脸道:“若是我一时老眼昏花,真的把你们母子二人送到衙门官府,哪怕是那些人碰了你们一根手指头,我都无颜去见漱石!”
杜婉君摇头道:“大哥,那船舱里人多眼杂,妾身又怎敢与大哥相认。夫君死于奸佞,若非万不得已,妾身不愿把大哥牵连进来,夫君若泉下有知,一定也同意妾身的做法。”
“胡闹!漱石性子奇崛无比,宁死也不肯向我传书,他的死已成为我一生憾事。我若连你母子二人都护不住,还有何颜面做这个荆北路的镇守使?”他冷哼一声,一身浓郁杀气四散而发,轻轻一踩。
这艘武装到牙齿超出寻常规格的沉重艨艟周围一圈江水竟被他这一脚踩出数丈高的巨浪!
有一道隐隐约约的身影藏于浪中,看其在江水中潜伏如此长的时间还没有被藏蕴中境的周澜察觉,至少也是藏蕴境界的高手!
此人似乎极其熟悉水性,眨眼功夫便踩水而退,即将远遁而去。
然而已经晚了。
一杆满是深痕的铁枪发出雄浑的呼啸声,破壁而出。
仅仅一枪。
便将那藏蕴境的高手贯杀在半空中!
二十年前,正值盛年的张孝伯可单枪匹马将北魏骠骑将军萧平南挑于枪下。
二十年后,尽管年老体衰,但这位镇守一路的大帅依旧杀藏蕴如屠狗,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位守正境的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