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石城人都很沮丧。
他们倾城而出,找了一天一夜,附近的山上也搜了又搜,始终没有找到逃脱的河神新娘。
连其他新娘口中,那个拐带新娘的外地乞丐,也没有人见到过。
豪绅大户们都惊怒,抓了逃跑新娘的父母,拷问:“你女儿到底在哪里?”
逃跑的新娘唤作小莲,王姓。
她的父母是乡间的小农,还兼着木匠、接生婆的活,攒下了一点家业,一些薄财。二人无子,育有三女。大姐招赘,二女出嫁,剩了个小女儿,却被大户带走,说要去祭祀河神。
王家老夫妇哭成个泪人,面对着惊恐的女儿女婿,面对着手持利器的大户家丁,忍泪吞声,还是将小女儿送上了花轿。
此时听到小女儿竟然逃脱的消息,王家老夫妇,又喜又惊又忧又惧,哭着说:“小人不知,小人真不知!”
他们如实说,女儿根本没有回来过,自己也不知道女儿现在哪里。
但还是挨了打。
豪绅们余怒未消,当即把小莲全家都关了起来,并放出话去,说小莲如果不回来,她全家都讨不了好。
即使是传了几重的话,那“讨不了好”四个字,仍是咬牙切齿。
豪绅大户们家中,平时对交不出租子的佃户,就没少做打死打伤,乃至剥皮抽筋的事。死几个乡下人,族法宗法在上头,胡乱报个理由,连县衙门都不管。
如今王小莲家,一个小小的木匠之家,拿了他们的“聘礼”,却还敢纵女私逃。若不叫她全家付出代价,他们大族的脸往哪里放?真当他们是泥菩萨?
其中更有一族,名义上是王小莲的本族,都姓王。虽然王家跟小莲家已经是隔着好几代的,关系早就疏远,仍算同族。
王家听说跑了的是远方族亲,更觉脸上挂不住。当场拿了王小莲的大姊夫,吊在城门口示众。
但王小莲暂时还是没出现。而再过一日,就是立冬,也就是河神娶亲的吉日。
三十年来,河神都要求他们,必须在立冬之日送嫁少女。否则,哪怕是耽误一日,他也不肯饶恕,必定水淹石城。
石城大户们商量过后,决定,还是得先再选出一位新娘来,以待后日。便去请在他们当中颇有分量的李员外。
谁知,李员外来到厅上,神色凝重,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昨夜三更,看见了一只黑猫。”
厅内哗然。都说:“你怕不是看错了?”
李员外说:“怎么会看错?那两只绿招子,跟鬼火似的。我来迟了,也是为这件事。昨夜,我让家里剩下的人,都出去找猫,找了整宿,我连打个盹都不敢。”
王老爷说:“二十年来,我们城中虽有猫,却再没有黑猫。莫非是外面跑进来的?”
“不敢大意啊!”李员外说:“再分一半人手,去找那只猫。”
孙老爷说:“最近怎么风波频生?先是跑了河神新娘,再是城里又现黑猫。”
“员外,如今眼看着那个逃跑的丫头一时半会找不回来。却不知,县中临时还能找出几家符合河神要求的淑女?城中差不多的女儿,早就都嫁了。”
因每年都要祭祀河神,而河神只要未婚的少女。因此,石城颇有早婚的风俗。有些父母疼爱,又不好举家逃离的石城平民,早早地将十岁的女孩儿都嫁了人。
因此他们遴选的女子,平均年纪也越来越小。
像今年跑掉的这个,也就只十三岁。
李员外捋着胡须:“平民之家,现要挑选,实在不易。只能往更富庶一些的去找,请他们割爱了。城南的那家布店,不就有一个端正的漂亮女儿?听说那卖布的疼爱得不行,对着求亲人东挑西捡,长到十六岁了,尚未许亲。”
其他人会意:“他既不要凡人当女婿,那就与河神结亲!只那卖布的倔得像头驴,又略有家资,他要闹起来,怎么办?”
李员外说:“给他点钱,让他点生意。再要闹,有那不明是非的乡下小子,定会觉得都是他不肯献女,让全县才无法得到河神庇佑,无法丰收。那万一起了怨恨,他那老骨头,挨得住几下乱棍?”
王老爷大笑起来:“是极是极!乡下人愚昧!”他拱拱手:“惭愧是我王家出了个这样悖逆的族亲,此事,就交给我办吧!”
*
小莲今天心神不宁。
她傻坐着已经很久了。
早上,丫鬟们上楼来送换水、拿衣服,都被李秀丽阻拦,就说今天心情不好,独自安静,不想看见任何一人上楼。
以往,定有人劝说,说蓬头垢面,早上赖床,是无有礼数。
但自从三小姐“死而复生”,脾气比以往坏了何止十倍?
府内的下人们一些寻常的古怪要求,都不去忤逆她了,只要她肯老老实实呆着,不试图逃跑就行。
中邪后的“李小姐”,竟反比过去十几年间温柔和顺的李小姐,更多了一些自由。
丫鬟们也乐得轻松自在,就在一楼浆洗衣服,做些自己的事,一边闲聊。
闲聊中,她们提到了逃跑的河神新娘,又说起城南布店家的钱小姐,说她可怜,今早被带走的时候,差点一头撞在柱子上,老父也急怒上头当场晕倒。
又说那王家的女婿被吊在城门,进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说是再找不到人,那老小都要被挂上去。
小莲当时听到那里,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想了一个早上,她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
“恩公,李小姐,我、我必须离开这里。”
此时,恩公躺在床上,虽然睁开眼,但是一直在发呆——她已经知道恩公叫刘丑。
李小姐正坐在铜镜前梳理头发,还嘀嘀咕咕:“还带改造头发的啊?怎么这么长,要不要剪了?”
闻言,恩公没有说话。李小姐侧过脸:“去哪?”
小莲的眼睛里浮出泪光:“回去。”
“少了一个我,就又多一个人。”
“我的爹娘,我姊姊姊夫,我逃出来,连累他们......”
泪珠终归是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
她忽地跪下,朝床上发呆的恩公,重重地三叩首:“救命之恩,来世再报,是我麻烦了您。今晚,我会悄悄地离开这里......”
李小姐不说话了。
床上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音色好听,但略低沉沙哑。
刘丑醒了,双手交叉垫在后脑勺下,翘着脚:“我才不要什么虚无缥缈的来生报答。要我救是你。送死也是你。烦不烦?就你那身手,半夜自己走啊?保准没走出院子就被抓住。连累我和主......和李小姐。”
刘丑:“早就说了,你这个累赘。”
十三岁的小莲被说的羞愧无比,抽噎不止,俯首而泣。
刘丑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抓挠了一下头发,坐了起来,说:
“哭什么?哭得真跟要来生一样。解决掉罪魁祸首不就行了?你去收拾东西。”
小莲说:“啊?”收拾什么?
刘丑一指梳妆台上,李小姐的那些匣子:“这些啊,还有拔步床下的还有一些,给我分类整理起来,包裹得厚实一点,就用——就用那些被褥床罩、床单、衣服,剪刀随便剪剪,整理成两个包裹。快点,天黑前要理好。”
小莲不解其意。
什么“解决罪魁祸首”?为什么要整理这些“包裹”?
她连想都没想过杀死河神的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