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馆驿到城门还有一段不近的路要赶。翌日一早,卯时不到,一行人便动身了。
谭清让带去外任的这些人里,大半是谭家的家生子,阔别家乡和家人许久,越到这个时候,便越是归心似箭,马车轱辘都恨不得不着地了。
今早,潭清让倒是给足了姿态,又是主动来迎沈兰宜,又是搀她先上马车。虽说只是在外人面前做戏抬轿,但总归不是坏事。
试探到了他的态度,沈兰宜心里渐渐便有了盘算。
无论如何,此时他对她这个妻子的态度还是满意的,权衡之上,也乐于往她这边添加筹码。
她能把握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就连这一点微妙的态度都不能放过。
马车行过北山,又颠簸半里进了城门,穿过五六条长巷,赫然便是一片连绵的府宅。
京城地价高昂,居大不易,这边的府宅却都占地宽广,连门口一对对的石狮子都俨然更有威严。
谭府自然也不例外,门楣高挑,漆金的牌匾据说还是前朝某位大家赠与那时谭家家主的物件。
大敞的楠木门边,有两个小厮正垂手侍立在主人家身侧,神色恭谨。
吱呀——顺着石板路上的车辙印,马车停了下来。
驾车的车夫技术很好,车厢并没有剧烈地摇晃,然而沈兰宜却还是感觉自己的心咯噔一下,跳漏了一拍。
她就这么,回到了多年前的谭府。
潭清让察觉到她过于明显的紧张,轻笑了笑,安抚性地拍拍她搁在膝头的手背。
沈兰宜尽量没有瑟缩,她沉下肩、昂起头,跟在自己的丈夫身后,前后脚下了马车。
一抬眼,她便见到了许多张熟悉的面孔。
打头的是谭清让的堂兄、二房的长子谭清成,同他的妻子陆思慧。旁边的另一对,则是谭清让的亲弟弟、大房的谭清文同他的妻子金嘉儿。
论起来,陆氏和金氏,一个是沈兰宜的大嫂,一个是她的弟妹。
谭清成在这一辈子侄里最年长,是以先一步迎上前来,用那副老好人的面孔来同谭清让寒暄。
沈兰宜跟在一旁,朝谭家几位虚虚一礼,便再没言语,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大礼还在后头。
小辈归家,没有长辈亲自出来喝着冷风迎接的道理,此时,谭清让的母亲,大概正端坐前厅,和那两个她挑出来的“好生养”的女子,等着他们呢。
不过,倒是有人比沈兰宜更按捺不住了。
“哎哟,这‘共患难’了一回,果然不同了,瞧着是登对了许多呢。”
大嫂陆思慧拿着帕子、掩唇笑了,揶揄的眼神止不住地在谭清让与沈兰宜之间游移。
脸尖些的另一位女子也开了口,“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从前三哥三嫂他们就不登对了吗?”
她笑眼弯弯,主动上前来搭沈兰宜的手,“三嫂嫂如此标致,是嘉儿没福分,这么久了才有缘得见。”
重来一世,沈兰宜还是招架不住这位过于热切的亲密寒暄。
她稍退了半步,眼神中适时露出一点迷茫。
——她当然认得这位便是她的四弟妹、金嘉儿。然而她在她后头一年进府,那时她已去了韶州,现在还不该认识才对。
“呀,都忘了和嫂嫂介绍了,”金嘉儿笑眯眯的,叫人生不出恶感,“我姓金,三嫂嫂把我当小妹就好了。”
沈兰宜微微一笑,朝她和陆思慧又行了一个周正的礼。
陆思慧摆摆手,眼神中怎么看都有点儿鄙夷,就是不知道是冲着谁来的。
她只道:“不必多礼,你自己小心些吧,省得等会儿笑不出来。”
没来由的夹枪带棒夹到了明面上,这回,连她的丈夫谭清成都没忍住,做作地轻咳了一声,而后笑着同谭清让打哈哈道:“走吧,伯母今日起得很早,已经等你多时了。”
女人家的闲言碎语,谭清让并不在乎,他朝谭清成微微颔首,道:“好,有劳兄长。”
跟在一旁的金嘉儿觑着沈兰宜的神色,却没在她脸上瞧出来什么被冒犯的气恼或失落。
沈兰宜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前世,陆思慧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她心有惴惴,也不知谭府里有什么在等着她,自然把那句话理解成了嫂嫂给她的下马威。
可现在……
沈兰宜望着走在前头的陆思慧,看着谭清成胳膊肘不住地拐她,似乎是在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心里忽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沈兰宜想,其实这位大嫂,是在提醒她?
进深再深的宅院,从前门到正厅也不会太远。没多少步路,几人便到了,沈兰宜没了深想下去的功夫,只跟在他们的身后,规规矩矩地向主座上的端庄妇人行礼问安。
“咳……都起来罢,起来。”
许氏如今只到中年,头发却白了很多,她身体不好,常年抱病,连维持眼下正襟危坐的姿势都有些费力了,才开口就咳出了声。
其余人起身,谭清让则上前,自觉地开始母慈子孝的桥段。
沈兰宜在一旁,垂着眼,预备着随时可能的刁难。
脾性再好的人,缠绵病榻久了,性子都容易变得古怪,何况她的婆母许氏,大房的女主人,听说年轻时就是个雷厉风行、极有性格的。
这边母子还没热络多久,许氏便又咳了起来。谭清让接过温水递上,她将将凑到盏边啜了一口,还没把气顺下去,忽然,吊梢的眉峰一挑,冷冽的目光猝不及防扫过了沈兰宜。
许氏给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拍了拍掌,紧接着,屏风后便有脚步声传来。
两个身量匀称的女子,缓步步出了屏风外。
一时间,众人的眼神齐刷刷落到了沈兰宜身上。
她适时抬头,正对上许氏凝视的目光。
“来,”许氏扭脸,命令那两个女子道:“见过你们的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