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道五六楼只有夫子会上,备战科举的学子只要知道常识就行,主攻的还是策论时政,少有专门看这些书籍的。
但柯鸿雪……
徐明睿视线转动,又望向沐景序,心想:怕不是有趣的册子,该是有趣的人。
但这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徐明睿耸了耸肩,拿着书走到一处空桌子前,另从袖子里抽出一折空白的纸,开始抄书。
学生可以借书,但遇到这种孤本古籍,一般都是在书楼里抄了再带出去,防止有所损坏。
柯鸿雪注意到他并非每一章都抄,只有几处讲水利制造的内容才会仔仔细细抄写和画图。
柯鸿雪问:“徐兄抄这个做什么?”
“叫我名字。”徐明睿不太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称呼,头也没抬地回道:“我哥在翰林院,上峰给他布置了任务,找历代农耕用水的法子。”
这法子无外乎人力挑水、开凿沟渠、水车引流,千百年来有些改进,但也不会太多,这任务若不是上峰刻意刁难他,想来是有些别的用处。
但若跟用水有关,庆正二年江南发过大水,之后这三年虽到雨季也有水患,但范围不大,不至于形成天灾,亦不像之前那般造成过许多无法挽回的损失。
若不是这个……
柯鸿雪想了想:“令兄要去工部?”
徐明睿抄书的手没停,抬眼瞥了一下柯鸿雪,也不遮掩:“有这个想法。”
“为何?”柯鸿雪直接问。
进士殿试结束后会安排职务,除了前几名或者在某一方面有突出技能的会直接安排官职,大多都会先进翰林院,安排个一两个类似与侍读侍讲、修撰编撰的正经官职,其他的便都从庶吉士做起。
庶吉士虽不是官职,但晋升很快,况且翰林院这种地方,多少内阁阁老都是从那出来的。徐明睿的兄长既是上届探花郎,未来多半要走京官的路,待在翰林院伺机进内阁,可比去工部要好很多。
——毕竟工部既不如礼部清闲,也不像户部吏部那样有油水可捞,还不像刑部兵部那样手中有些权柄,是个典型的吃力不讨好的去处。
柯鸿雪一时间想不到除了上峰针对外,还有别的什么理由。
大概是他话里的疑惑太明显,带了几分世俗常规的不理解,徐明睿顿了一下,放下笔,抬眸正视柯鸿雪:“为何不能去?”
柯鸿雪一怔,还没应声,便听他道:“你问我在哪听过你,是今年春天,学府招生前,你在山下酒席上说的那番话。”
柯鸿雪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说过什么,徐明睿说:“为己身风光光耀门楣,为后代繁荣报效当朝,哪一条是为了天下生灵呢?”
“这堂中论史辨今数十人,有几个真正下过田种过地,有几个进过牢经过恶,又有几个去过边疆,真正看过战争和戍守边关的将士?”
他问:“这可都是你的原话?”
柯鸿雪蓦然意识到这场谈话似不能以寻常态度处之,他也坐正了身子,点头:“正是。”
徐明睿:“那你怎么会问我哥为何要去工部?”
他说:“我家不是京中人士,长在田间地头,若非我哥有大出息科举入了仕,我现在多半还在家里种田供他读书,绝对没有入临渊学府的机会。”
“我哥跟我讲,读书是为了干实事的,什么是实事?”徐明睿问,“朝堂上争论几个政策?衙门司里断几件公案?还是坐在翰林院里写那些歌功颂德感念皇恩的辞赋?”
柯鸿雪一惊,偏过头扫视了一圈,在只看见离他们较远处有一位头发花白的夫子后放下了心,劝道:“你说话要稍微注意点场合。”
徐明睿大抵也知自己失言,没跟他呛声,而是说:“诚然那些都有必要,长远来看也或许能让民生变得更好。可田里一年多产几石粮食,灾年少饿死几个人,暴雪大雨、地震洪灾少冲垮几座房屋……难道这些就不是实事吗?”
“我跟我哥都学不来京城里那些说话做事的方式,也没办法讲一句话要铺垫一百句前言。我哥觉得与其在翰林院争那一两个晋升的机会等到七老八十进内阁,不如趁现在年轻力胜,去更能做事的地方,为百姓做些事,才能真正对得起身上穿的那件官袍、手里拿到的那些俸禄。”
徐明睿说着自己点了个头:“我觉得我哥说得对。”
“我没去过边疆,也没进过牢,但我下过田种过地,所以我觉得你说的那话也很对。”徐明睿看着他,认真地说。
桌上是抄写到一半的古籍,窗外是秋日渐晚的太阳。
柯鸿雪愣了一会儿,偏头看向沐景序。
沐景序正侧头看着徐明睿,神态平和,眸中似有欣赏和赞许。
春朝《关雎,秋日论官。
分明无一处相似,琴乐修养与务农建筑也完全大相径庭,可柯鸿雪就是在他们眼中看见了几乎一样的东西。
少年人赤忱,心里的火真的会从眼睛里流出来。
他坐在原地很久,起身,恭恭敬敬地拱手抱拳,向徐明睿鞠了个躬。
为他,也为大虞的探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