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朝,宣景十八年春。
宿雨方歇,寝房紫檀座掐丝珐琅的宝案上,沉香盒子里烟灰香烬松落。一道半开的槅扇外弥漫着晨间霏薄的水雾,烟霞夭袅,杏霭流玉。
“娘子,齐宣大长公主差人来回话了,夫人请您过去。”
铜镜前,美人酥香半掩,乌发瀑落,素手拢上藕丝褐叠罗薄纱衫子,初春尚有些微寒意,但只外罩一件蜜合色织金团花貂绒斗篷,足可以避寒了。
从那扇乌木雕花刺绣海棠春鸭图的缂丝屏风后,传来女子淡淡的一声“嗯”。
语气平静,听不出半丝波澜。
侍女将一只暖手的汤婆子递到师暄妍的玉指间,由娘子揣着,二人一前一后地出得离宫偏殿,往侯府所居的雅望阁。
澧朝太子宁恪,年满弱冠,正要行及冠礼。
天子设宴离宫,安置四方宾客,长安开国侯府师家,也在其中。
昨日里齐宣大长公主特意与开国侯夫人多交谈了几句,言辞之间机锋闪烁,侯夫人江氏是老江湖,乍听之下,便不难揣摩出,大长公主是有意拉纤做媒。
于是,江氏将师暄妍与江晚芙一并借故请上正堂,交由大长公主相看。
双姝并列,一个是出自名门,一个是养自名门,一个是身姿纤柔眉目淡若春山,一个是娇媚香软似芙蓉醉日。
瞧着不分轩轾,但江氏对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江晚芙,总归多些信心。
由大长公主保的媒,总不会错到哪儿去的,必是人品家世足重的名流王孙。
师暄妍的桃夭羊皮小靴踏在廊上,听不见一点儿声息,走了几步,她忽回头,对身后的婢女蝉鬓道:“这汤婆子送来时就不热了,劳你替我换一盏。”
蝉鬓试了试温度,确实凉了许多,便颔首,没做他想,让娘子少待,自己去换一盏来。
长长的廊腰,一直没入初晨熹微的天色下,那未能散尽的水雾中,六角雕花窗嵌在青墙,漏过一缕细细的春风,湿漉漉的,拂在两颊上,有清润的凉意。
师暄妍停在廊芜底下一株枯瘦的桃树下,忽听得有脚步由远及近而来,她以为是蝉鬓去而复返,不期然,耳中落入陌生而清脆的话音。
“齐宣长公主相中的必然是江娘子了,毕竟是夫人从小便一手带在身边的,仪容气度,样样出挑,更像是侯府嫡女呢。”
从折角处,步履轻快地转出来两名捧着痰盂巾栉的婢女,均是夫人身旁伺候着的。
绿珠觑了一眼说话大逆不道的芜菁,略皱眉梢,并不曾接话。
桃树自潋滟春光里摇曳,师暄妍微敛眉梢,将身子掩藏在折角光滑的石井围栏下。
她们谈论的,与自己有关。
芜菁哼了一声,白眼横过去:“至于那位二娘子嘛——”
她扯长了语调,颇有几分嘲弄地道:“谁不知晓,她是个天煞命格,从小犯了贵人的忌讳,养在乡下的,才接回来侯府没两个月。就算出身高贵,吃了这么多年糠菜,也远远比不上江娘子。夫人宠爱江娘子,一点也看不上二娘子,大长公主更是慧眼识珠的,肯定不会挑错了眼。”
她一会儿过去,只管对着江娘子殷勤恭维,至于绿珠这个没眼力见的,她自己愿意当闷葫芦不开窍,看不准风往哪头吹,那是她没福气。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该悟也悟了。她芜菁,可不会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点化人的事儿。
师暄妍的长指拨过桃树旁逸斜出的绿枝,指尖轻轻地蜷缩起来。
不留神,两名婢女已经穿过一重重婆娑绿影,沿着雾色朦胧的高阁而去了。
师暄妍还停在桃花树下,初春寒凉的水雾拂到身上,卷起砭人骨头的冷意。
桃树初发嫩芽,还未到花期,只有一点点可见端倪的淡红色掩匿着。
师暄妍的脸蛋被枝头落下的水露晕湿了,脂粉褪了些许颜色,更显得面庞色比羊脂,婉婉如玉。
垂落的乌眸,被鸦色的长睫压下了漫涌的思量。
她的确,如芜菁所言,不过空占了一个侯府嫡女的名号,实则算什么嫡女。
她出生那年,京里出了一桩大事。
素来体弱多病、从娘胎里带出了不少毛病的太子殿下,原本还养得算康健,谁知长到足三岁时,忽地感染了恶疾。
太子在三岁生辰夜里惊厥,接着便是高热呕吐、呼吸急促,宫墙内外的医工,无数能人异士,都对这顽疾束手无策。
建帝急得团团转,大发雷霆,若是治不好太子,教一干人等提头来见。
宫内宫外无不人心惶惶。
而这时,却有一个疯道人,偶然路过,他爬上了长安神武天街那座高耸得仿佛能直摩云霄的阙楼,断言太子殿下是被天煞妖星妨害,必将夭折短命,活不过十岁。
一开始,旁人都觉得那是个疯道人。
金吾卫骁勇无匹,登上阙楼将那疯道人拿下,正准备就地正法,这疯道人却说,他有法子,可治太子的恶疾。
当时那情景,圣人已经几乎在崩溃边缘,但凡有能救治太子的办法,圣人必定都愿尝试,金吾卫一时心慈,就放任了他胡言乱语。
那疯道人接着就说,妨害太子之人,就与太子同月同日同时降生,属天煞命格,冲犯帝星,只要杀其祸首,危急自解。
可当日夜里,长安出生的婴孩一共有七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