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设大宴于太和殿,顺治帝与五世达赖携手登阶,面南并坐,座位高低有差。诸王大臣西向,蒙藏随员东向,击鼓鸣钟,场面盛大。
“上师昨日歇息可好?”
“多谢大皇帝妥为安置。”
“近日俗事繁多,朕难以时时相陪,专责理藩院接待安排,上师勿拘谨,有所需但提无妨。”
此时正是腊月,五世达赖一行除参加新年庆贺大典和一些重要活动外,在京的两个月里轮流赴各王府宴请,并到京城各处观赏游览,巡礼多处寺庙,所见所闻给他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
有一次,顺治帝陪五世达赖诸人游览紫禁城内御花园,山石花木,流水曲径。五世达赖赞不绝口,一行登上神武门城楼,只见一街之隔有五峰连绵,其上广植松柏,街市之内有此景致,令人奇怪。
顺治帝说:“这里原是前朝宫中存放煤炭之处,状如大丘,故当地人称为煤山,朕命人将大丘一分为五,人多不知朕意,上师必悉之。”
五世达赖微笑不语。
“朕早闻五台山为文殊菩萨化现之地,仰慕久矣,怎奈无缘亲往,如此这般,也算聊慰一二吧。”
五世达赖合十道:“佛祖保佑大皇帝福慧双全。”
向西望去,不远处高高耸立着一座藏式喇嘛塔。陪同的理藩院官员介绍说:“该塔系仿五台山大白塔而修,塔立于湖中一岛上,为京城最高点,塔下善因殿供奉文殊忿怒化身——大威德金刚,寺名永安,整体尚在修建中。”
五世达赖面向白塔,俯伏在地,长久合十顶礼。这些日子在京城走了不少地方,大劫刚过,百废待兴,残破之象随处可见,朝廷耗资费工修建如此规模寺院、白塔,令他内心充满感动,不禁喃喃自语:“请大威德金刚永佑大清吧。”
这一日,从城西天宁寺返回,五世达赖感慨颇多,对益西说:“益西呀,方才与一念长老晤谈,他讲述了汉地佛教的几个故事很有意思,其中柏林寺的‘吃茶去’和临济寺的‘棒喝’,与我们的辩经倒有相通之处,只是辩经不离经中文字,而上述两例须是理解言外之意,大师说显密双修,汉地和尚对佛经的探幽发微、精推细考应是一个僧人必备的修为。”
回到下榻的东黄寺,侍从呈上一信,益西接过一看,是固始汗写给佛爷的,内中云:“……近来多病,每站立总觉脚下摇晃不稳,望佛爷早日返藏……”五世达赖反复阅之,当晚提笔写一奏文,最后几句是:“此地水土不宜,身既病,从人亦病,请告归。”过了两天,礼部官员告知皇上已准所请,并谕待草青天暖再从容而行。
走的前一天,顺治帝在太和殿设大宴送行。开宴前,顺治帝与五世达赖入中和殿小憩。双方坐定后,顺治帝摒退侍从。
“上师,在京两月可安好?”
“承蒙大皇帝关照,多劳礼部、理藩院各位官员,诸事安好。”
“母后多次对朕提起上师遣使拜见父皇之事,至今感念不已。无论何人治国,首在边陲安宁,西南一隅托付上师了。”
“责无旁贷。”五世达赖合十立起。
顺治帝双手示意坐下,接着说:“漠北漠西与中原往来日渐密切,只是人心飘忽,时有反复,上师为黄教领袖,还望应化劝导,以固归心,共享升平,不亦休哉。”
“义不容辞。”五世达赖欲起,顺治帝忙示意坐下。
“上师,这里无旁人,不需拘礼。本朝尊黄,一如既往,上师只管放心做事,勿有他虑。”
“小僧返回后,将于宫中设立文殊大皇帝名牌,日日诵经祈祷国运昌隆、大皇帝安康。”
“上师,此一别,关山万里,不知何日再睹慈颜。”
“如若心心相印,千里不过咫尺,百劫只是刹那。”
“朕早闻上师神卦,能一占否?”
五世达赖默思片刻道:“或许50年后,小僧再与陛下相逢。”
“于何处?”
“陛下所念之处。”
五世达赖见顺治帝欲言又止,笑说:“陛下有何吩咐尽请示下,定当遵命。”
“唉,别人看朕位居九五,极尽富贵。朕却视帝位为羁绊,荣华皆烦恼,好生羡慕出家之人有一颗闲心呀。”
五世达赖心头一震,少顷,说:“陛下不比凡人,励精图治,普度众生,福田无量……”自己也觉语不连贯说不下去了。
“上师,朕有一请求,还望允诺。”
“不敢。”
“朕素信佛,今日即当皈依三宝,请上师为弟子摩顶加持。”言毕即下跪。
五世达赖大惊,几乎同时跪下,口中急呼:“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顺治帝慢慢抬起头,这是一张十五六岁少年的脸庞,纯真执着,目光忧伤,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滴下。五世达赖伸出颤抖的双手,右手在少年的头顶柔和地抚摸,左手提掌,心中默诵吉祥咒、平安咒、长生咒……
二人回归座位后半晌无语,顺治帝忽然问:“上师从岱海的来信中提到有密奏之事,但说无妨。”
“陛下,藏土有句谚语:石头下山各有位,全看安放对不对。众生皆是大清子民,位置安对即可不生错乱,望大皇帝明察。”
顺治帝沉思有顷,点点头说:“上师之意朕明白了,容朕想一个安放的办法。”
五世达赖合十致谢。
二人携手并行进殿赴宴,顺治帝小声说:“弟子于殿上直呼‘师父’可否?”
五世达赖不动声色说:“大礼不可失。”边说边攥了一把,顺治帝耸肩调皮一笑。
宴毕,赐金银珠玉、缎匹宝马等,并特赏湖州缎大红袈裟一领。
第二天,顺治沿御道亲送至南苑,在德寿寺饯行,临别时,四手交握,依依不舍,一个恳请陛下御驾先移,一个执意上师法座先行。羽林肃肃,众僧合十。春风似剪,柳吐鹅黄。眼看上师在侍从搀扶下合十倒行已近半里,顺治帝无奈,只得吞吞上马,挥手告别。
五世达赖乘明黄大轿,由承泽亲王率八旗护送,当天穿丰台过海淀宿于清河,早有皇叔礼亲王济尔哈朗、礼部尚书觉罗迎候于此,设宴洗尘。一行沿原路返到岱海,众多蒙古王公仍在此等候,歇息几日正欲动身,只见朝中专递快马赶到,传皇上口谕:“请上师稍俟以迎朝廷颁赐之金册金印,问候上师安好。”
三天后,礼部尚书觉罗和理藩院侍郎席达礼送来顺治帝特颁的金印金册,五世达赖欲叩头谢恩,觉罗忙上前扶住说:“圣上口谕:上师免礼。”
金印金册均为满汉蒙藏四种文字书刻,印文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之印。表示清王朝正式册封达赖喇嘛为天下藏传佛教最高领袖。“达赖喇嘛”原系明朝时蒙古俺答汗赠与黄教首领三世达赖索南嘉措的尊号,现由朝廷予以认可,意义自然大不一样。金册共15页,由长一拃宽四指的薄金片通过金丝穿连合成,册文内容主要是对五世达赖的称颂:“……仪范可亲,语默有度,臻般若圆通之境,扩慈悲摄受之门,诚觉路梯航,禅林山斗,朕甚嘉焉!……”特别对其“早识天心”“应聘而至”给予高度评价。
隔日,五世达赖启程,清朝送行人员返京,内务府大臣囊努克、御前侍卫修世岱留下,随同入藏,向固始汗颁封金印金册。行前,五世达赖将致谢顺治帝的信件和礼物托礼部尚书觉罗代呈。
此时是顺治十年(1653年)5月。一路上,五世达赖很少坐轿,春风拂面,纵目赏景,蓝天绿草,牛羊成群。此行圆满,令人高兴,他想加快行程早些回去,可到了归化城又走不动了。皇上册封的消息传到大漠南北,各旗王公聚集归化,一来表示祝贺,二来邀请到各地讲经宏法。五世达赖请二位钦差安住城内,自己率随从深入喀尔喀境内直抵今贝加尔湖畔,一路黄轿前行,内置金册金印,每次法会时均供于旁边几案上,拜毕,方登座诵经开示。沿途牧民皆欢喜踊跃,一直到10月大雪封路之前,五世一行人才返回归化城。
在近半年的巡法中,遇到不少从藏土来的喇嘛,说是传法,但身份混杂,各教派都有,还有苯教咒师,其中个别人举止不轨,但由于五世达赖的到来,整个漠北从此统一信黄。期间,他还调解了数起部落摩擦、牧场纠纷,又了解到牧区对茶叶等物资的需求,为防止内地不法商贩进行不公交易,后来特为此上奏清廷,获准在北胜州开辟茶马交易市场。在今乌兰巴托一带逗留时,五世达赖有感所到之处信众的盛情邀约,举办了一场大规模法会,在开示中讲道:“寺庙为三宝灵异之地、众生安心之所。”自此,辽阔的草原上陆续拔起许多寺庙,各成为一方中心,对当地经济、文化、宗教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有力地凝聚了人心。过去这一带只有河流湖泊山峰有名称,后来出现的地名许多是依寺名而起的,有的寺不存在了,名称却沿用下来。
新年是在归化都统府内度过的。这是一座有百年历史的城市,因附近土质肥厚,明末已有内地汉人移居,当地蒙古人系土默特部,许多都已改事农业。过节期间很热闹,五世达赖观赏了山西梆子、河曲民歌,品尝了清真食品羊肉烧麦、红糖糒子。
出了正月,五世达赖从归化启程,一路诵经宏法,走走停停,快出宁夏时,只见后面尘头起处一支马队赶来,近前方知是阿拉善王公。王公进帐献上哈达、礼物,与王妃下拜,恳切邀请达赖佛爷。五世达赖在法座上微阖双目,俄顷睁开眼,歉然地说:“方才忽做一梦,故王公所言未能听清。”
阿拉善王公又说了一遍:“恳请达赖佛爷前去阿拉善宏法讲经。”
“刚梦见正在宫中打坐,进来几个蒙古人。后来我独自北行来到一片水丰草美、遍地骆驼的地方。”稍顿,“王公大人,感谢您一片盛情,凡事讲个缘分,此梦预示我以后会去的。”于是以经书为王公王妃王子公主摩顶,以法铃为其随从摩顶,盘桓一日,分手告别。
[1] 蒙语中,“达赖”一词指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