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这支队伍是曲水中队,山道弯曲,视野受限,走到一个大转弯处时,望见二三十人的背影正消失在前边一个山弯儿后面,待到另一开阔处时,又了见那些个背影,好像还多了一些人。队长摸摸后脑勺,实在想不出正月初二这些人上路干什么?冬日天短,估算已走了六十里,于是选一平坦背风处支起帐篷吃饭歇息。队长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副队长是一个庄园主的外甥,二十多岁,有些文化,没什么架子。
“队长,最好派个弟兄打探一下那伙人的来路。”副队长提议。
队长正在得意,料到比赛已是胜券在握,只是为了稳妥,才听了副队长的建议,派出一人。半个时辰后,那人滚爬而回,看来摔了不少跟头。
“队长,不好……那伙人……贡嘎的……”上气不接下气
队长大惊:“遇上了贡嘎贼匪?”
那人连连摇头:“民兵……”
队长呆了,贡嘎民兵是飞来的?而且飞在前边七八里处,在明天的比拼中,这将是一个难以超越的距离,已经躺下的人都起来了,听到消息都晕乎乎的。副队长眼睛一转,把队长拉到一侧咐耳低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只见队长双脚一跳,一拳杵去,差点儿把副队长击倒。
贡嘎民兵队长原是止贡提寺武僧,因裁员还俗务农,不到三十,满脸大胡子,外号“雪豹”,颇有点胆略。从贡嘎直插堆龙桥的路他之前走过,但是道路条件险恶,几乎没有占先的把握。贡嘎人去圣城多是向西绕曲水再折北,但若这么走只能是跟在曲水中队屁股后面,因此,出发前他咬着牙一捶膝盖喊来副队长:“走鬼路。”
贡嘎镇向西北有一条路很近,不到二十里可接上通往拉萨的大路,但极难行走,草树丛杂,山岩陡峭,有数道很宽的石缝,深不见底,只有少许采药人和猎户走过,当地人称为“鬼路”。初一早晨渡过江后,他们请了一名向导,带上必要的工具率队钻入鬼道,一路艰危备尝,不必细表,天快黑时才从另一头钻出。雪豹命令所有民兵在坡下隐蔽宿营,此路口在曲水镇以北十四五里,若明早同时出发,就算对手体力充沛,追上十里,最后一天仍有四五里的优势。经过整整一天的行军,宿营时,雪豹望着在屁股后面追了一天的曲水民兵,做个鬼脸笑了。他睡觉很警觉,后半夜时派出两个人去侦察曲水中队的动向,半个时辰后,侦查员回来报告:“不见动静,估计他们还在睡觉吧。”
天还未亮,早饭已毕,雪豹布置战术:“中午不开伙,每人两个糌粑团子一壶水。待距终点还有四十多里时,前三十里山路保持匀速压住后面的曲水中队,一下坡上了大道,最后十几里跑步冲上。”雪豹估计下午二三点能到终点。
初三的习俗是家家清早在屋顶煨桑,从山路上向下望,村寨上空笼罩着浓烟,飘散着松柏木的清香,刚换插的五色经幡风马,色彩艳丽,在晨风中张扬。
雪豹的队伍出发了,每个队员都两眼放光,快步疾走,没有人说话。路面只能容二三人并行,不断爬坡,身上还背着行李、武器、水粮,走了十多里已是气喘吁吁,只好停下休息。这时已近半上午,雪豹向后张望,没看见人影。一个队员转过山脚解大手,正是一个大山弯儿,发现有数十人正在前面路上行走,相距有四五里,他回来向队长报告,雪豹赶紧集合出发。转过山脚,正看到最后十几个人的背影,都是低头疾行的样子,再追过那个弯儿,一条长龙队形赫然在目。
雪豹一个劲儿挠头,曲水的还在后面,莫非是扎唐的?不对呀,他们要是走贡嘎、曲水,太绕远了,不可能。不管了,追上再说。两支队伍都较着劲,不敢松一口气,雪豹掏出鞭子,看谁跟不上就挥舞两下,厉声喝斥,待中午时分走上大道,竟追了上来,一看果是曲水的,大呼奇怪,莫不是长了翅膀?开始是两队并行抢路,不一会儿就乱了,混成一团,一边走一边你拉我扯,有的竟打起来了。
这样一较劲儿,似乎路一下子缩短了,很快就到拉萨。
对于这次拉练,桑结非常重视,这一天他特邀各界人士前往桥头观看。
现在,桑结家的小院子成了一个热闹非凡的女人世界。自从嘎丽寺回来那天与梅朵认识之后,佳莫就常来串门,很快与梅朵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佳莫花费多日构思了一个节目,内容是从嘎丽寺听到的主持姐妹三人不同命运的故事。初三上午去汇报,进门说明来意,梅朵说:“他刚出门,正在外忙民兵比赛的事呢。”
“夫人,近来我有个想法,在歌舞中加入故事,或者说用歌舞来讲故事,等大人回来跟他说说。”
梅朵觉得挺新鲜,“我觉得挺好,你就试着来吧,不用等他,他懂什么跳舞。”
“夫人啦,”佳莫故装神秘地说,“大人跳得可好啦,雪顿节时,我见他和达旺的央热喇嘛比划着跳了半天。”
“是么?还真从没见他蹦哒过。”
说完歌舞节目的事梅朵又说:“今天有场藏南民兵比赛,午饭后咱们一块去桥头看看去。”
正讲着,其其格和乌云也来了,大家见面一顿说闹。原来第巴府也特意邀请了汗王和多尔济观看比赛,达莱汗早没了这个兴致,其其格巴不得出来透透气,早饭后就来找梅朵。两年多来,其其格画艺大进,在梅朵看来,早超过了桑结。阿朵接过画夹放到桌子上,众人围看,是两张近作。一张画着一少一老两个僧人手舞足蹈在比划,袍袖翻飞,珠串甩起,脸部只用三笔两笔勾画传神。题目是《辩经》。大家拍掌叫好。
“阿佳,这老松的树皮和寺墙的斑驳,我总也画不好,还得请教大人。”
第二张画的是春光中一少妇背对画面,俯视流水,一手扶柳一手抚弄裙带。众人看了赞赏不已,看标题处空着,都问其其格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写何题目,姐妹们帮着想想。”
议论了一会儿,都说“春愁”切题,其其格见佳莫未发言,就说:“佳莫妹妹,你觉得叫什么名字好?”
“难言。”佳莫不假思索地说了俩字。
“大家都是姐妹,佳莫说说有何妨?”梅朵说。
佳莫作了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夫人,我是说题目就叫‘难言’”。
“妹妹好犀利的目光。”其其格暗吃一惊。
桑结的女儿小江央已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了,大人们说话时,她总是坐在一旁静听,一个时辰一动不动。
午饭后,一行人去堆龙桥头观看民兵比赛,桑结看到其其格,顺口问:“汗王和十王爷来了没有?”其其格回答道:“汗王身体不爽,说不来了,没看见十王爷,但哲木兰夫人和十王爷的管家道布登来了。”其他人也是简单的打个招呼之后,就都静静地等待。寒冬还未远去的拉萨,除了远处皑皑的雪山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除了红白相间的巍峨矗立的布达拉宫,其余四野还是灰蒙蒙一片,寒风不时吹来,脸面如割。但即便这样,所有的观看者都满怀期待,耐心地等待着。
大约下午过半时,只见远处尘头大起,黑压压一大团人蜂涌而来,众人还未反映过来怎么回事,伴随着扑面而来的扬尘,还有奇形怪状的肢体动作和叫骂呼喊声,一团人滚过了终点线,然后自动迅速分开站成两队。
甘丹次旺命两队民兵先坐下休息,不许互相争吵。太阳快落山时,扎唐中队赶到。乌力吉安排各队在营地休息。民兵总部赶紧就地召开点评、总结会议。先由三个中队报告各自的情况。听着报告好像真在听打仗的故事一样,尤其是曲水夜超贡嘎那一段,央金和娜仁都听呆了。原来曲水发现贡嘎超前以后,副队长出了一计,帐篷不动,再故意留下两口锅,旁边堆着木柴,二百人悄悄从另一条路绕到前边去,二十多里的山间夜路几乎走了大半宿,快拂晓时才上了原路,因为太疲累,后来才又被贡嘎追上。众人向曲水中队的副队长投去赞许的目光,雪豹气得直吹胡子。
图布对三个中队行军过程的每个重要环节都作了分析点评,最后指出:“藏南是步兵大队,一年后开始扩充队伍,只是如何互相联络,是个难题。”桑结忽然想起乌云训练的信鸽,提出可否使用鸽子传达信息,大家都说可以试试。
晚餐是细面糌粑、羊肉汤、奶茶,达瓦亲率侍从盛汤上饭,轮到央金时,明显多捞了几块肉,点头哈腰态度殷勤。央金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就察觉到了这位大人的意图,吃饭时故意抬头溜去一眼,目光对接的刹那,达瓦有如犯错的小孩子,手脚慌乱,央金得意地暗自笑起来。
达瓦绝对是个美男子,高高的个头,白净的皮肤,浓黑的头发,眼睛大而有神,举止稳重干练,身为秘书长、第巴府二把手,早就是拉萨贵族小姐们追逐的目标。这些都不在话下,只是,央金的阅历告诉她,如若她和达瓦……恐怕……上流社会的门户观念是她迈不过的坎儿。
坐在一旁的却杰,眼睛转了一圈,问央金道:“央金队长,这一向住在哪里?”
“二管家在庄园腾了一间屋子,先住着。”
这时,桑结站起来说:“正要谈这个问题,民兵的待遇上次研究了,原则是兵役顶差役,农忙时间尽量不占用,遇有战事和特殊状况,按农忙支差的标准给付费用,伤亡订有抚恤办法。另外,大队长、中队长划入正式编制,定武官品级,已报上朝廷,应该不会有问题。”说完,转头看了达瓦一眼示意他做一下解释。
达瓦站起来说:“呈文是我起草的,那几天正巧却杰去藏南。大人指示在文中要强调,民兵队长定品后,是代表大清行使职权,有利于维护边境安全和内部治安,诸位务必要认真领会其中的深意。”
看着达瓦温和聪慧的目光,听着简明扼要的介绍,央金看出他绝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纨绔公子,但马上摇摇头,跳出了自己的“幻想”。
经过商议,最后一致同意由贡嘎和曲水两个中队轮流值勤,10人一小队分片巡逻,除了队长,其他队员不带武器,央金为贡嘎中队领队,二管家为曲水中队领队。因为没有统一的服装,副总管塔布就从宫中找出了一些旧布块,贡嘎民兵一律红包头,曲水黄包头,后来扎唐民兵是蓝包头。当时谁也未料到,十几年后,又上演了一次相似的场面,但不是训练,而是一场真正惨烈的战斗。
第二天是初四,传召法会的头一天。天刚亮,央金率贡嘎民兵出营,当这些普通农民在庄严的圣城执法巡逻时,每个人的心头,自豪感油然而生,太阳露出头了,他们在寒风中迎着万道霞光昂首挺胸。达瓦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从内心敬佩第巴大人的远见卓识,而目光一刻也未离开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