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年底,梅朵接到乌云送来的一份请柬,是其其格亲自写的,孩子要过满月。梅朵拉乌云坐下,关切地问:“这一年来,王妃可好?”
乌云叹口气:“迎娶的头天晚上,王妃哭了一宿,想死的心都有。也快,一混就是一年,什么好不好的。这回生了个胖儿子,王妃总算露了笑脸,请老朋友们都过去热闹热闹,她一年没出门,老念叨你们呢。”
这一天人到的很齐,娜仁和央金也来了,大伙儿围着孩子,你抱抱我抱抱夸赞不已。
“叫什么名字?”
“叫丹衷,我起的名字。”
央金努努嘴,“他对你还好吧?”
其其格一下收起了笑容,“不提他也罢。”说着,那泪珠儿竟在眼眶里滚动起来。
多尔济老来得子,自是十分得意。他觉得今年很顺,在外加封汗王,呼朋唤友,府内打发大妃回了额济纳旗娘家,迎娶了心仪已久的其其格。虽然其其格态度冷漠,他却不在意,始终疼爱有加。
佳莫和小丽来过王府几次,一直未找到那个人。这次孩子过满月,侍从都会到场,是个机会,所以二人格外留意。
宾客很多,只有私房密友在后室陪佳莫母子,大多客人在前边大厅。佳莫以找阿妈为由来到前厅,侍从们都很热情地为客人端茶倒水,道布登尖着嗓子在指挥着。这时,一个人匆匆进来在多尔济耳边低语,多尔济向他吩咐着什么。佳莫与小丽对视一眼,小丽快步退出大厅。
那个人走出大厅没多远,只见迎面过来一女子说道:“大叔啦,请进大厅,要开宴了。”那人一愣,不知道是谁,这时旁边走过一侍从,说:“小丽姐可能不认识,这位是府里副总管阿巴代。”小丽赶紧陪个笑,副总管眨眨眼,急急走了。
情况得到核实,经过前后串联思索,佳莫和小丽确认当年巴利陀讲的那个黑手,正是刚才出现的汗王府的副总管阿巴代。
吃完饭后,孩子也睡了,众人起身告辞,其其格笑着说:“以后有什么热闹事一定告我,快闷死了。”说着暗暗拽了拽梅朵的衣服。别人走后,其其格拉过江央,说:“这一年长高不少,越长越漂亮了,又沉稳懂事,真是个好孩子。”梅朵使个眼色,江央就拉着乌云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都有许多话要讲,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一阵儿,其其格轻声问:“大人近来可安好?”
“他还是老样子,让我捎话问候你,他早就催我来看望你,不放心,觉得对不住……”
其其格拦住话头,“梅朵姐,千万别这么想,大人处在他的位置有他的考虑。如果之前尽快签了那份协议,结果就不会是今天这样,怨我,那天大人事多,一时顾不上,我却在家里等,若径去第巴府就好了。”
“王妃能理解就好,那天乌云走后,他一夜未合眼,我带人要来接你,他没有同意。不管怎么说,有孩子了,就这么过吧,以后常出来玩玩,心情慢慢就好了。”
又一阵沉默,梅朵告辞,送出门外,其其格握着梅朵双手,“梅朵姐,请回去转告第巴大人多保重,有何事尽管吩咐,其其格愿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谢,谢谢,我替桑结谢谢王妃。”
一过新年,到了1701年(康熙四十年),洛桑十九岁了。
“阿伯啦,我想参加大法会辩经。”
“好吧。辩经是每个活佛、僧人应该掌握的实修方法,你做做准备。”桑结观摩过洛桑与阿旺和色朗及宫中几位高手的辩经,觉得可以放出历练历练了。
大法会辩经这天,在高台上正中坐着甘丹寺池巴恰巴活佛,两旁坐着第巴和三大寺活佛。一侧坐着已通过其他考试,只等辩经通过即可被授予格西学位的高僧。场下每一个僧人都可向他们发起挑战。
场面很活跃,往往高僧刚一下场就有人站出挑战。虽说问答不出经文,但有的问题问得生动活泼,答得机智灵活,引得众僧阵阵喝彩。也不乏火爆场面,交锋激烈,旁听者都觉得喘不过气。
前几位都通过了,最后轮到一位老僧下场,看那年纪总在七十左右,须发皆白,尚未坐稳,只见宫中喇嘛队列里一位年轻僧人迫不及待站起,从姿式上看,是作为答方。桑结不觉有些紧张。
老僧手一指问:“小同修,请问如何修行?”
若常规回答则是:发心、守戒、六度、定慧即可。然后一般都是再从“发心”入手,引向三士道。看似平常,可以老僧之经验,这个问题问下来,不难发出刁钻之问难倒对方。桑结晓得这暗中的机关,不禁捏了把汗。
洛桑事后回忆,站起时也很紧张,动作稍慢就没有参加的机会了。听了老僧发问,不知为什么,佳莫在羊卓雍湖旁一番话忽然在脑海闪过,自己就顺手脱去罩在外面的皮坎肩。
众人都以为这个年轻人要比划什么动作,嫌坎肩碍事。可那年轻人并未舞动双臂,也未说什么,依然站在那里。老僧以为对方刚才未听清,又问一遍:“小同修,请问如何修行?”
年轻人听罢,又将僧袍脱去,直挺挺立在那里。
下边众僧开始嘁嘁喳喳,台上的活佛们也皱着眉不解地望着。桑结则在思索着内中涵义,表面很平静。
老僧沉不住气了,厉声喝道:“小同修,老僧在问你如何修行?”
再看那年轻人,又将内衣脱去,只剩一件类似今天背心的小衣。
场子里顿时没有声音了,齐齐投过疑惑的目光,台上的人也一时愣住,桑结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老僧这回愤怒了,指着对方大吼:“老僧几番问你如何修行?你不答辩,却只管脱衣,究竟何意?”
年轻人环视一下四周人们的表情,直视着老僧,徐徐脱下那件背心,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冬日的阳光照射着静静的辩经场和那具不算强壮却白净的躯体。恰巴活佛面对这戏剧性的一幕,显得有些无措,桑结会意地点点头,吩咐一名侍从下去,让年轻人穿上衣服坐回原处。老僧站在那里,气得身体一颤一颤说不出话来。
辩经就这样结束,桑结对这场特殊的辩经作了开示。
“年轻僧人用动作而不是语言进行答辩,诸位或许不大习惯,其实汉地佛教公案中多用此方法。
“法体本净,脱胎时都是赤条条,但只要来到这娑婆世界就必定着相,试想,在家或为儿女或为父母或为兄妹,走出家门则或为僧俗,或为农民工匠,或为堪布宗本,无不是着相,即今日考取的格西学位和我这第巴职务亦是。着一相犹如穿一衣,我们每个人身上均套着数十件无形的衣服。
“人之善恶自不宜以‘衣服’之多寡判断,但若执迷诸相而生妄念,则遮蔽自性,衣服变为缚人绳索。设若能心安一处而不住于相,则绳索化为纱丽。”
桑结说至此,在场诸僧已大体了然,那老僧也恍然大悟,洛桑更是对阿伯上述开示佩服不已。停了一下之后,桑结继续:
“人生即修行,依世间法与依出世间法修行有何区别?我每到哲蚌学员班,学僧多有发此问者。
“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认为修行在于营造一个良好环境,再通过学习、引导、教育不断提升境界;后者认为众生烦恼,是被相所迷之故,所谓修行,就是求诸自心,‘莫向外觅’,离相即佛。前者用加法,后者用减法。前者是塑造,后者是还原。刚才那位年轻僧人用脱衣来比喻、说明了上述道理,不失为一个创意。”
全场向年轻僧人投去赞佩的目光,他脸一红低下头。在哲蚌队列里的阿旺和色朗内心感到由衷地喜悦。过后,各寺僧人纷纷互相打听年轻僧人,二人当然不能对外讲,可深感莫大的自豪。那位老僧像个老顽童一般,做着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向对手伸出大拇指。以前从未遇到这种状况,恰巴活佛请老僧讲几句对第巴大人开示的领悟。
老僧作着脱衣状,“着衣越多者,越易着相恋相,修行难度越大,倒是草根民众,没有锦衣绣袍,少为相累,距本性反近。故汉地禅宗六祖曾言:下人有上智。是也。”
恰巴回头瞧瞧,桑结作鼓手状,点点头,于是宣布老僧辩经通过,授予格西学位。老僧作舞蹈状欢喜上台,返身时,两行泪如断线珠子般滚将下来。
回到宫里后,洛桑忐忑地问:“阿伯啦,我那样做可不可以呀?”
还在辩经场上时,桑结就感到心潮涌动,他联想到“拈花微笑”的典故。众弟子问佛陀何为佛法?佛陀拈花微笑曰:不可说不可说。在场者只有迦叶领悟其意。由于语言表达佛理的局限性,若能巧妙运用其他形式来象征、比喻,被认为是更高境界,故汉地禅宗历来崇尚此法。今洛桑以脱衣喻理,无师自通,暗符佛理,确是根器不凡。当然,他不想给这个年轻人太多表扬,只说:“不错,不着一字,却喻理深刻,显见佛爷平时学经能领其要旨,不过熟诵经书仍是基础,不可忽略。”
洛桑点着头问:“阿伯啦,我当时那么做了,可有的问题也未及细想,听了阿伯开示才真正明白,只是阿伯说修行是还原,这句话不知该怎样理解。”
“还原即离相,离相才能众生平等,这就是大乘认为众生是佛的道理。”
桑结暗想,这是个不寻常的青年,不可以寻常之法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