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面看,每天的日程按部就班运行,一如既往,实际上整座布达拉宫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除了轻轻的匆匆的脚步声,几乎无人说话,像是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偶有人不小心碰出响声,竟如炸雷一般让人惊吓不已。
洛桑面对经师坐在卡垫上,师父的诵经和讲解,听在耳朵里就像是沙沙的秋风,再过一会儿,那风声也消失了,只看到经师的嘴在一张一合。有时他实在坐不住了,会突然站起身,如梦游一般失魂落魄地在经堂中转悠。多少年后,回忆宫中生活时,他对老经师表达了由衷的歉意:“那时我正年幼,少不更事,讲法时常常坐不住,走来走去。每当这种时候,我那皤发皓首的经师总是站起来,手执卷宗随在我的身后规劝道:‘您圣明!劳驾请别这样!请坐下来好好听。如果尊者您不听的话,第巴就该责骂我了。’每当他这样双手合十,规劝我的时候,我也就乖乖地坐下来。师父坐在我的面前,继续讲解未完的功课。后来为了这种心慌不安的学经活动,我流下了凄然之泪。”
这一切当然逃不出桑结的视线:“佛爷,我听说了您的近况,有何想法,尽可示下。”
洛桑请求恢复五天一次的林卡活动,他眼里充满渴望。
前些天桑结严厉询问了几位贴身侍从喇嘛,特别是根柱。
这几年在宫中耳濡目染,根柱成熟了不少,身材壮实,圆圆的脸,憨厚中透出机智精明,他以对佛爷的无比忠诚,时刻在细心保护着洛桑。
“大人,佛爷按照宫中规定,去后面林卡练习骑射、参加娱乐,每次都有小人和其他侍从跟随,并无看到什么异常,请大人追查流言出处,严惩那个对佛爷不敬者。”
根柱来了个以攻为守,桑结未再细追下去。
桑结已经做好下一步安排,明年洛桑二十岁了,依律当受比丘戒,成为一名正式的僧人,然后着手逐步将权力移交,顶多一年半载,实现达赖喇嘛亲政,也就避免了那些流言。后来当桑结说明了受戒亲政的计划,洛桑甚感突然:“阿伯啦,我、我怕是做不来。现在这样不是挺好?”
“如果是个农民,二十岁也该当家了。还有半年时间,停下其他活动,是为了集中精力学习主持大法会的仪轨,望佛爷勿分心,受戒时间定在明年二月。”
经桑结如此解说,洛桑心下稍安,可是她怎么办呢?看来一时没有机会,最多等上半年,再向她解释也不迟。如此,经师们发现,佛爷又能够专注地听课了。
在甲玛约会后,她觉得自己心理发生了奇妙变化,什么变化呢?说不大清,总之是周围的事物一夜之间变得更顺眼更美好了。两个月是有点漫长,可只要有个日子就有盼头,她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甚至没事找事,省得闲下来又会因回忆而发呆。
“杏仁眼”发现小姐每逢回忆时,那脸部就是活生生的“舞台”,能依据表情判断出她在回忆哪一幕。“小姐啦,是不是又坐上牛皮船啦?”她脸刷地红了,“杏仁眼”模仿着,上身一晃一晃,好像正对着耀眼的晚霞,眯缝着双目。
也快,两个月一下子过去了。她每天去林卡,开始还下场跳舞、游戏,后来就坐等,只要有个人影在远处一出现,就不由去细细分辨,再后来,去了就是呆坐,等散场,人走光了,她才懒懒地回家。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开始,她想他一定是事情未办完,后来又想他大概出发了,正走在路上呢,这两天她兴奋起来,心想他应该快到了。
“杏仁眼”早就开始嘟嘟了,“小姐,你太实在了,连他个姓名地址都不问,你看藏戏里多少男人始乱终弃,他……”
每说到这里,她都制止说下去,“他不是那种人,决不是那种人。”
“杏仁眼”急的直跺脚,“小姐啦,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种人?”
她望着远处缓缓说:“知道,从他的情歌中知道,从他的对对舞中知道,从他那说不清什么神色的目光中知道,我相信这一切不会是假的。”
“杏仁眼”攥着拳头,侧脸长叹。
十月十五日又到吉祥天女节,她抱着很大希望能再次看见他。当巡游队伍到噶玛厦神殿时,一个戴面具的舞者迎上表演。“杏仁眼”欲追上察看,她从后面拽住说:“别看了,那人不是。”回去的路上,秋风瑟瑟,落叶飘零,回想着去年的时光,她觉得仿佛那是上个轮回。
十天之后是燃灯节。桑结特许洛桑着便装前去观灯。
太阳一落山,宫中的金唢呐首先吹响,紧跟着,各寺庙法号法鼓齐鸣,各家各户门前屋顶的酥油灯陆续点燃,若从高处鸟瞰,拉萨一片灯海。大昭寺前搭起一个高高的木架,摆放着一排排大碗油灯,木架上展示着用酥油捏制的人物、花鸟,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引来众人围观。
“小姐,大人也来了。”
桑结在济隆活佛和宫中几位大喇嘛陪同下正在观灯,还不时比比划划。
“小姐,你看那是谁?”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他,果然是他。刹那间,她有扑上去的冲动。她控制住自己,定睛细看。他还戴着那顶金花帽,穿一件墨绿色衣袍,系一条枣红色宽带。白净的面庞染上一层淡黄,明显瘦了,凸现两只大眼,在油灯映衬下,闪射出——对,朦胧,她终于想到这个词——朦胧的光芒。他距阿爸很近,好像还互相交谈了几句,她的心不由一阵狂喜。还未等她想好该怎么办,由于人多拥挤,眨眼间就瞅不见他们了。
这天晚上,她作了一个分析:他一定是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出她的身世、姓名,然后设法接近阿爸,再寻找时机提亲。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没有音信呢,看他瘦成那个样子,想必是……可等了几天,阿爸那里没有动静,她沉不住气了,一天吃饭时,她大胆出击:“阿爸,在大昭寺观灯时我离你不远,身边都是谁呀?”
“噢,宫中几位喇嘛。”
“有一个年轻人,高高瘦瘦的,和你还说了几句话,他是谁呀?”
阿爸像是在回忆:“人很挤,又不认识,哪能记住是谁?”
她鼓足勇气说:“阿爸,阿妈,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不过——他是个热巴,你们能接受吗?”说完低下头。
在当时,女孩子敢如此表白是少见的,“杏仁眼”偷眼瞧着主人的表情。当父母得知女儿连对方姓名、住址、家世一无所知时,恼火可想而知。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他?”阿爸问。
“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有些男孩子就是这样,你还当真啊。”阿妈说。
阿爸看女儿难过,安慰道:“我倒不讲究什么家世门第,可现在连人也找不到,你说怎么办?别再想了,他要是躲你呢,说明他不是真心的。”
“上个月,察绒家的提说起热振活佛的侄子,我在街上见过一回,人挺不错,那几天看你心事重重,没向你说。”阿妈热心地说。
她扭扭头,低声说:“阿妈啦,别人我不。”
快到年底了,培训班结业,阿旺和色朗分别被安排在色拉和哲蚌修行,特来到宫中告知洛桑,在走廊上遇到了丹珠尔。丹珠尔背靠着日光殿寝宫门,向二人招招手,待他们过来后低声道:“佛爷近来情绪好转,二位在谈话中千万别露出宫外的事情。”二人连连点头。
多日不见,进得宫来,几人相见,谈笑甚欢。洛桑得知二人所在不远,以后又能经常相聚,很是高兴,摆摆手,当值侍从退下。
“刚才领班说的话,我听到了,正好门开了一道缝。你们说说,到底是什么事情不能对我讲呀?”
二人对视一眼,支唔难言,在洛桑一再追问下,不得已约略讲了讲外面的流言。
色朗担忧道:“佛爷可千万别说出是我们讲的。”
“佛爷别为这些说三道四所困,今年夏天我参加了驱雹法会,和村民又唱又跳,天快亮了才返寺。佛爷地位不一般,难免一举一动有人议论,别放在心上。”
二人见洛桑神思飘忽,又劝慰一番,早早告辞。
洛桑说不出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忽然变得轻漂,犹如一颗小草被拔了根,没有依附和着落。周围的人发现,这半年来佛爷的情绪大起大落,不断变换。最近,佛爷沉默了,从早到晚在苦思着什么,直到有一天,他表露出一种大事若定的神态。
转眼到了1702年,康熙四十一年。
去年的流言没有像它的制造散布者希望的那样,掀起什么风浪,人们开始有点吃惊,慢慢也相信了,而且后来觉得也没有什么,即使身为达赖喇嘛,歌舞林卡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但刚一过年,这流言又有新内容了,似在影射六世达赖寻花问柳、招蜂引蝶,言语暧昧,诱人联想。
这是多尔济极为阴险也极为高明的战术,他“温水煮蛙”,让藏人对他的流言逐渐信任、接受,然后抓准时机,重拳出击,用哪怕是最不经推敲的流言也可将对手逼入墙角。桑结刚开始不理会,但没想到两年之后,果然中了此道儿。
正月的一天,桑结进宫拜见佛爷。
“佛爷,我已作好安排,一出正月,请佛爷前往扎什伦布举行授戒仪式。”桑结欲尽快进行,以免滋生意外。
“大人,”这是在私下场合,洛桑头一次这样称呼,“受比丘戒意味着什么?”洛桑明知故问。
“如果说沙弥戒是针对幼僧初入佛门,比丘戒则意味着一个成年人正式成为佛门弟子了,需要遵守更多更严格的律条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