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心中一惊,“阿姨如何知晓?”
“那女子正是去年贡堂法会与你歌舞之人。”
洛桑大惊:“阿姨怎会知道?”
“你与她约会甲玛,可有此事?”
洛桑无言以对了,呆呆的,半晌才道:“她与你说的?”
“我们早就认识,不然小丽怎会将面具借与她?”
洛桑小心地问:“她是谁?叫什么?现在……”
佳莫长叹一声:“年轻人交往互有好感也属正常,只是佛爷要把握住自己。她知道你的身份后,已明确表示中断这一段感情,出外朝圣去了。”
洛桑一听,浑身犹如散架一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叫江央卓嘎,是第巴大人的女儿。”
犹如闷雷乍响,瞬间眼前一黑,洛桑瞪着眼,摇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佳莫推开门招招手,根柱、尼雅和贡布进来,齐齐跪下。
洛桑指着尼雅:“你……”
“她是大人家侍女尼雅。”
听着三个人的讲述,洛桑目瞪口呆。
“贡布、根柱,这都是真的?”
二人一个劲儿磕头,表示千真万确,不敢欺瞒半句。
三人退出后,洛桑倒平静了:“阿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次日,洛桑入宫后头一次召见第巴:“大人,昨天佳莫阿姨已将事情相告,我并不知姑娘是大人女儿,我们真心相爱,誓言相守,今特请大人成全,洛桑感激不尽。”说着竟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昨天桑结听了佳莫所叙,今天又被六世召见,以为他会有所改过,没想到洛桑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大感意外,略带恼怒地说:“佛爷当知自己身份,何况小女已拒绝此事,快请起吧。”
洛桑抬起脸,盯着桑结,缓缓道:“大人,我不作达赖喇嘛,这总可以了吧?只是大人莫嫌洛桑是个穷小子。”
“你、你,如何这等执迷不悟……”桑结浑身颤抖,语不成句。
洛桑却再磕一头:“洛桑已决意退戒还俗,大人抬抬手,放了我吧。”
“佛爷入宫数载,当知这名号决非想得即得、想辞即辞,若违菩萨之意,后悔莫及。”
洛桑站起,点着头说:“大人,大毛前次去达隆寺,我已知其意,你要如何处置,请便吧。”说完竟将佩刀拍到桌上,又从墙上摘下一条哈达甩过去。
桑结气得颤抖不已,一股冷峻之气瞬间掠过脸面:“真没想到,你,你居然……”
“第巴大人,你好狠心啊,今天我才知道,你爱的要的是‘达赖喇嘛’,我的死活你根本不放在心上,一旦我消失了,你会再去寻找一个灵童,对不对?”
“佛爷好自为之。”
没想到洛桑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桑结先是一怔,随后撂下这么一句话,铁青着脸,一甩袖出去了,出得门来,似乎踉跄几步。
洛桑一直坐到天黑,根柱不忍,将晚餐送进去,有心劝慰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
夜雨淅沥,布达拉宫淹没在浓雾之中。
洛桑扶着门框,无目的地迈出门,东倒西歪似醉酒一样,这条走廊好长啊,就像一道幽深狭窄的山谷,尽头有一盏灯忽悠忽悠的,近前一瞧,原来是自己每日都要焚香礼拜的护法神龛,他站住了,与女神对视一会,自言自语道:“天女姐姐,这是为什么呀……”慢慢跪下祈祷,泪流满面,双臂用尽全力上伸,绝望地哭喊道:
“男神同女神在天上欢娱,
小伙在鲁康追逐少女。
噢!班登拉姆,我的护法哟,
神佛比众生其实只多一张面具。”
这声声呼叫,在宫内每一间屋内荡着回响,墙体微微发颤,仿佛已包不住那膨胀气浪的猛烈冲撞。
接下来的数日,洛桑经过了复杂的心路历程,千奇百怪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最后他选择了其中一个,嘴角流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宫中又恢复了正常,至少表面上佛爷不再像以前那样嘻哈胡闹,可根柱总有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有一天,洛桑在院子里转悠,无意间发现东侧有一小门,原来是宫中不洁之物由此运出。天黑后,他换上便装,避开巡逻人员,一个人溜出此门。去哪儿呢?这时他想起上次的经历,于是快步奔向八廓东街,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家酒馆。老板娘一眼认出了他,招呼道:“怎么?今天就一个人?喝酒呢?还是找个姑娘?”
“上回那个女孩儿还在吗?”
“噢,你说阿波呀,在呢,跟我来。上次她说你没带钱,今天带了吧?”
洛桑一摸兜,糟糕,又没带。
“没关系,一看就是个阔少爷,下次多给她一些。”
屋里还是老样子,阿波盖着被子躺下了,两条露在外面的胳膊,就像两条吐着芯子的白蛇诱惑着屋子里这个少年。
“咦,好像见过,噢,想起来了。”说着,阿波把被子掀了一下,露出了光着的身子。洛桑还是头一回目睹女性全裸的肌肤,只觉心跳加速,血脉贲张。这时,阿波忽然从被中伸出两条腿,勾住洛桑的后腰,紧紧夹住,一边伸出右手捏捏左手,一边作出一种怪模样。洛桑喘着粗气:“又忘带了,你要多少,下次一定给你。”
不防阿波一脚踹过来,“我见过你这种占便宜的,说的好听。”话未说完,直勾勾盯着对方腰带看。洛桑下意识一摸,是块佩玉,忙解下递上。这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阿波其实也不懂,只是觉得晶莹光润,不由满心欢喜,作出媚态,伸手去拉对方的手:“你摸摸,是你的玉光,还是我的身子光。”
阿波不解地瞅着他,赶紧把桌上的那块玉抓到手中:“舍不得啦?你刚才摸了一下,摸一下也算干了。”望着这个出卖肉体的女孩,洛桑感到一阵恶心,遂抻抻衣服,甩门而走。从那个侧门进入宫中后,他先是有一种恶毒报复的快感,但很快,心头更多的是涌上对她的歉疚。
后来,他虽同几个女孩子有过交往,但没有同任何一个女子发生过肉体关系,在放荡的外表下,他始终保留了一份纯情,这就是仓央嘉措,他在不知不觉中做到了“心安一境”,用特殊的方式习法修佛。后来人们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凡是他曾去过的人家,都用黄颜料涂抹墙壁,以示家中女孩有幸同六世达赖有过交往,至今保留。
从阿波处回来后,洛桑安生了几天,不久,又跃跃欲动。他想,僧人不是戒酒么?好,我偏去尝尝。仍旧是天黑后从那个小门溜出去。这回他带上钱了。街上酒馆不少,他随便进入一家。头一次他还有点犯怯,掏出一个尼币递给老板娘,这可是个大数。
“客人要多少酒?”
“来一小碗就行,钱够了吧?”
老板娘端来酒和两样小菜,还找了一把零钱。
洛桑先闻了闻,一股呛人的气味直冲鼻腔。他记得小时候,过年节,大人们喝酒,他用舌头舔过,很辣。他小口抿了抿,舌尖立刻发麻,皱着眉饮了几口,放下碗四顾,有六七张桌子,十来个客人,能看出多来自下层,有个人连小菜也未要,只听叭叽叭叽,喝得津津有味。
这时,酒馆进来两个说唱艺人,男的弹弦子,女孩儿嗓音清脆,歌词耳熟,细听,唱的是:“在这人多的地方,请不要对我过于殷勤……”
洛桑不由扭过头,一看之下,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曲停下,他过去将一把零钱放入女孩儿的木壳壳中,轻声说:“冒昧问一句,小妹可曾在山南达旺镇表演过?”
女孩儿惊讶地点点头,好像也忆起了对方。
“你叫卓玛,‘小心摔断你的双腿,她家有高高的院墙’。”洛桑随口唱出当时那首歌中的两句。
这个叫卓玛的女孩儿简直惊呆了。
洛桑将二人请到桌旁,把酒菜都推给那中年男人。卓玛讲了近况,自热巴队解散后,她跟阿伯一路靠唱曲得些布施来到拉萨,她家是江孜县的,从小学会织造毛毯、卡垫手艺,通过唱曲、卖卡垫来维持生活。
“大哥哥,你挑一个吧,别推辞,刚才你给的钱够买两个了。”
阿伯从包袱中掏出十几个卡垫,洛桑一一看去,做工、图案均极为精美,不住称赞。江孜卡垫与波斯毛毯、土耳其地毯,并称世界三大名毯,享誉全球。其实宫中卡垫也多出自江孜,但在图案、颜色上追求华丽,不似眼前这些,给人清新、灵秀之感。
“小妹刚才唱的情歌,是从哪里学来的?”
“大哥住在圣城还不知道?现在到处传唱当今佛爷写的情歌,我会唱好几首呢。”
“因为是佛爷所写才传唱?”
“不是啦。每一首都写的那么实实在在,老百姓听得懂,又写的跟真的一样,就像在眼前似的。”卓玛不知该用什么词儿来说明了。
“大叔啦,你们每天都来这里唱吗?”
“白天做活儿,晚上出来叫卖。”
“那好,只要有空儿,我就来听卓玛小妹唱歌。”
分手时,洛桑挑了一个漂亮的卡垫,底色为天蓝,一只天鹅振翅飞翔。
“大哥哥,这是我按佛爷那首歌织绣的:漂亮的天鹅姐姐。”
回到宫中后,洛桑反复欣赏着卡垫,回味着卓玛说的那些话。
隔了数日,洛桑又来到这家酒店。老板娘叫仁增旺姆,是位精干利索的三十出头的女人,上次她就看出这位客人,气质不俗,身份非常,这次自然笑脸迎上,端上一碗好酒和四样小菜。
不一会儿卓玛和阿伯来了,卓玛清澈的眼睛四处一扫,停留在洛桑脸上,启齿一笑。先唱了两首坊间小调,接着又唱了上回那两首歌。洛桑随声合之,当唱到“我深情地望她一眼,她会意地微微一笑”时,卓玛投过一瞥,二人目光正好相遇。
洛桑付了两块尼币,要了不少吃食,把零钱都塞给了大叔。
这一切,老板娘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