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摔跤,人们紧张地顾不上喊叫了。
巴特尔不愧跤场高手,臀部下沉,防守严密,对方一有缝隙,即快速出手。洛桑步法灵活,尽力周旋。对方似乎并不急于进攻,那鹰一般的目光盯得让人发毛。洛桑很冷静,他清楚,自己没有实力与对方对峙,时间一长难免不出漏洞,必须主动出击,比对方接招。他做出双臂前抱的假动作,对方果然身体上提准备接招,就在对方双腿并拢的瞬间,他正要猫腰去搂,却不防对手身体迅速逼靠。没有成功,不过还好,对方似乎没察觉出他的意图。
再次周旋时,洛桑扫了一眼“场外指导”,只见小丽一条腿微微后摆,洛桑已知其意。昨天演练时,小丽结合那次擒拿敌将的战例讲解道,如果不易下手,那就在缠斗中待其上身前扑时,身体迅速侧移双脚弹起,用后跟猛磕其腿后弯儿,并约定了暗号。洛桑运用此法,果然取胜。莫说巴特尔跪在地上发楞,连观众也未看清到底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四周才爆发出欢呼声。小丽挤挤眼,冲他伸出大拇指,洛桑微微点下头。桑结长出一口气,济隆紧皱的眉头也展开了。
下一场是赛马。当根柱牵过白龙马,全场喝彩。二人在起点等待发令时对视一眼,洛桑发现对手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五官棱角分明,动作敏捷,只是目光中闪过一丝紧张不安。洛桑故意环视四周,招招手,他清楚心理优势在自己这边。可是比赛一开始,这点优势立即消失了。
对方所骑是当地名马——安多马,每年作为贡品选送朝廷。此马训练有素,起跑如箭,一下子快出半个马身,途中跑时,骑手几乎纹丝不动,少有挥鞭动作,那马步伐均匀,频率如一,马脖平伸,一往无前。洛桑一瞧开局不利,加了两鞭,但调整不到位,速度发挥不理想,白龙马奋力跟进,快到转折处时,才略超出。
拐点是林卡前一棵大树,等踏上返程时,洛桑发现自己落后了近一个马身。他这次没有急躁,略夹了夹马肚,他对后半程很有信心。在白龙马的记忆中,还没有落后的记录,因此不用加鞭,马儿自己也会奋蹄急追。观众远远望去,只见白龙马步幅巨大,挟风裹尘,高扬脖颈,渐渐逼平。听见人群中爆发出的呼喊声,巴特尔甩了两下鞭子,俯下身体,向终点猛冲。洛桑也身体前倾,同时脚后跟磕一下马肚,那马立时狂奔,并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
快到终点时,白龙马已超出对手半个多马头,在最后冲刺的刹那,洛桑轻提马缰,二马同时撞线。这个动作那么细小,观众是看不出来的,可经验老到的巴特尔却察觉到了,停下马后,他向洛桑投去感激的一瞥。
回到宫中后,大家纷纷向佛爷表示祝贺。佳莫轻声道:“佛爷慈悲。”言毕,与小丽对视而笑。桑结则走到一旁,低声问:“是不是那个呼穆乐?”佳莫点点头。
第二天,一次最高三人会议在达赖喇嘛寝宫进行。
“原本我想,他不签协议但只要维持现状就相安无事,可摆擂台这件事暴露他已急不可耐。另据安多方面情报,七王爷在大肆整兵备马,资金主要由二王爷的公子罗卜藏丹津提供。”由桑结作开场白。
济隆狠捶着拳头:“必须压住他的咄咄气焰,让他趁早死了这份心。可是大人又说不能动硬的,这……”
“大人讲了三个方面因素,不能不顾及。那天打擂时,我看观众也甚为不满,正可利用这一情绪,轰赶他,让他立脚不住,知难而退,不需我们直接出面。”
“佛爷这个设想有道理,只是具体形式还要细加考虑。上次佳莫去当雄,对北路防御提出一些建议,我明日前去检视,顺路查问各地差役派遣情况,每年秋收后,这方面问题比较多。这个问题等我从当雄回来再商议。”
后来经反复研究决定,以纪念五世达赖和祈祷雪域安宁为主题,从下一年开始,二月二十三到二十九在大昭寺广场举办小召法会。以后历年举行,至今不废,是由官方主持的仅次于大召法会的大型法事活动。
小召法会在仪程上基本仿照大召法会,只是规模小些。由甘丹寺池巴主持,广邀藏区上层人士参加。头一天在宫前挂出巨幅佛祖和弥陀佛唐卡,称之“晒佛”;乃琼法师降神;成立一支临时仪仗卫队,根据洛桑提议,附近农民、城内热结巴、流浪者及各色人等,符合健康、年龄要求,均可报名,抓阄录取;二十九日“驱鬼”;三十日,举行“亮宝”大巡游,上下密院数百僧人华服盛装,牵着大象,抬着各种珍宝器物,沿八廓转经路展示,以此表示驱走魔鬼后,雪域高原的平安富足。连日歌舞狂欢。全程由大毛率卫队维持秩序,朗玛吉朵配合表演。
小召法会与大召法会仅隔一个月,且内容、形式相似,耗费如此巨大资源,其最初的直接动机,从“驱鬼”活动中可窥端倪。在藏区法会节庆中,多有“驱鬼”仪式,“鬼”被视为不祥的化身,或是无形或以物替代,用轰赶或焚烧表示驱逐。然而小召法会中被驱赶的却是“真鬼”,即由人所扮,这个创举在全藏独一无二。
从小召法会头一天即二十三日开始,拉萨街头就出现了“鬼”,他身穿蓝呢蒙古长袍,头戴三棱尖锥形高帽,外套翻毛白羊皮坎肩,脸上涂得一半黑一半白,一手持不祥之物——黑牦牛尾,一手提个口袋,在城内横冲乱撞,向店铺和行人索要钱物,并不时挥动牛尾以威吓,无人敢拒绝,人们像害怕瘟疫一般唯恐躲之不及。
二十八日即“驱鬼”的头一天晚上,“鬼”钻入大昭寺。
二十九日太阳一露脸,仪式开始。大昭寺院中搭起高高的法台,甘丹寺池巴坐于其上,两侧是强久林寺堪布率领的数十位驱魔高手——该寺在曲水,由五世达赖资助修建,寺风勇猛,以善于捉妖送鬼闻名全藏。
院子周边三层楼的回廊中早已挤满贵族、官员及他们的家眷,院外广场和整个八廓街上则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将身上或家中不洁之物揉入糌粑团中,预备送鬼。法器奏响,众僧唪经,旗幡摇动,风马飘舞。待活佛说法毕,“鬼”从殿中跑出,徜徉院中,只见强久林堪布率众喇嘛上前怒喝:“鬼呀,鬼!拉萨是神佛的地方,没有你们妖魔鬼怪的藏身之处,赶紧从这里滚蛋吧!”偏那“鬼”赖着不肯离去,竟与喇嘛发起争执,最后双方来到甘丹池巴前,请大活佛作裁判。活佛让他们用掷骰子的办法赌输赢,赢者为雪域圣地的主人,输者离开走人,并发誓绝不反悔。
“鬼”掏出的骰子,比拳头还大,每边都是一个点,强久林寺堪布也取出同样大小的骰子,每边都是六个点。掷三次,当然是“鬼”输,于是他绝望地喊道:“完了!完了!我完蛋了,我失败了,拉萨圣城再也没有我们的立身之地了,我要逃到地狱去了!逃到‘鬼’的家乡去了!让我把拉萨的一切灾难和不幸都带走吧!让我把对达赖喇嘛的一切妨碍都带走吧!天啊!”喊毕向甘丹活佛磕头认罪。
于是,强久林寺喇嘛或诵降魔咒,或吹驱邪号,或敲送鬼鼓,或跳金刚舞,将“鬼”降服。这时回廊上的观众纷纷将糌粑团扔向“鬼”,让一切灾难随“鬼”离开得远远的。
“鬼”被押解出大昭寺,击掌声、轰赶声和尖利口哨声顿时响起,整个城市犹如开锅的沸汤,糌粑团伴着口水、鼻涕雨点般甩出,在东街,有的热结巴、流浪人、乞丐干脆把脏物直接扣砸在“鬼”的头上身上。
到广场西南的鲁布旷地上,举行送鬼的最后一项仪式。
在甘丹法台主持下,乃琼降神,为僧俗众生加持护佑,并以金刚箭点燃青稞草,焚烧朵玛,在鼓号声中,仪仗卫队鸣放火枪土炮,“鬼”在众僧押送下,骑上一匹马狼狈北窜。这个扮“鬼”的人逃出拉萨后,头一晚住多底山沟,第二日翻过果拉山口抵达澎波一处庄园,又象征性住几天,随后才返回拉萨。
扮鬼的人虽说是在表演,但亲身经历那种万人唾骂的场面,还是难免不受强烈刺激,但因收入可观,有的穷人也咬牙去干。但由于扮过鬼的人往往受人歧视,有的人心理上留下了终身阴影。
法会结束后,连续多日有热结巴、乞丐、艺人等在汗王府周围或大声呼叫或编唱歌谣,以表达他们的不满情绪。多尔济当然清楚小召法会的用意,因而整日心神不宁,他知道公开较量开始了。正在他苦思对策时,府内却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的事情。
原来达莱汗身边那个侍女,叫白彦花,因趁乱盗印有功,多尔济践诺将其许配道布登。一个普通丫环,平步成为汗王府大总管夫人,穿金戴银,颐指气使,小人之态尽显。白彦花后来听说金花与自家老公原是相好,不由上来邪劲儿,或是格外显摆,或是刻意刁难,把个金花几乎气疯。
那白彦花本是个精灵鬼儿,渐渐看出,其其格死后,大妃只知吃斋念佛,汗王每日落落寡欢,于是竟仗着有几分姿色,胆大包天,送去秋波。这一段时间道布登正巧常出门,故一来二去,二人居然做出那事,往后愈不避讳,合府上下只瞒着道布登、哲木兰二人。因此,白彦花骄狂日甚,对阿巴代也是呼来喝去,所到之处,众丫环无不屏息敛声,唯恐无端招来斥骂。
一日,金花与几个侍女在花园除草浇水,白彦花见无旁人,命侍女站成一排,从怀中提出一块米黄色大玉,说:“这是汗王刚刚放在我胸脯上的。”说着,她走到边上那个侍女面前,“叫,叫我王妃。”侍女惊恐地抬起头,口中嚅嚅,却叫不出。只听“叭”的一巴掌,侍女只得低头叫了一声“王妃”。接下来,每个侍女都要叫她王妃。
轮到金花时,只见她一脸倔犟,就是不叫,白彦花狠狠在她脖子上拧了一把,顿显一道血痕。看着金花仍不服气的样子,白彦花又说:“今天你要是不叫,哪天我跟汗王求情,把你许配给——”她指了指王府大门。看门的老家丁叫土贵,当年是多尔济身边的小厮,追随至今,年过六旬仍打光棍。这时,听见门外有人走过来,白彦花也就放了金花,自己拿捏作态地出了园子。
数日后,多尔济差遣道布登前去金沙以东康区讨要份银,待其一走,当晚便迫不及待钻入白彦花屋中。自消灭白利土司后,其原辖地便由固始汗委人管理,收入归汗王府支配,老汗王死后,收入由十个儿子平分。多年过去,联系松弛,当地官员逐渐自行支配,只拿出一部分交给汗王府敷衍了事,多尔济每年都派人去讨要,其实名下那份少得可怜。
一天,金花正在院中做杂活,只见侍女包燕撅着嘴从白彦花房中走出。
“想着法儿折腾人,喝个茶,非让取来汗王和小妃原来用的碗,她也配!?”小声说着,回头呕了一眼。
金花听了没做声,摸了摸脖子,即扭身向自己住屋走去。
一会儿之后,包燕端着托盘从茶房走出,金花突然出现在面前:“我看见格根在二门张望,你去吧,我端进去。”格根是护院家丁的队长,与包燕相好。听金花这么一说,包燕自然很高兴的连连称谢,走了。
盘子里两只碗,一只珐琅碗是那年顺治帝赏给老汗王的,另一只是银碗。太阳明晃晃的,金花觉得周围一切都发虚,身子也有点不稳,她停了停,把气喘匀,进了屋。屋里,白彦花衣衫不整,靠在多尔济怀里,仰着脸,吐着鲜红的舌尖,一见金花进来,咯咯一阵怪笑:“汗王啊,金花想嫁人啦,我给她说了一个,她可愿意啦。”
“哦,是谁呀?”
白彦花趴在多尔济耳边一说,二人哈哈大笑。
“汗王你就准了吧,人家从小跟你,眼看六十多了还没成家,金花去了亏待不了她。”
“嗯,好主意……”二人又大笑。
面对眼前这一幕,金花不再犹豫了,正是恶由心头起,狠从胆边生,遂将姆指轻轻浸入银碗中,上前:“汗王、夫人,请用茶。”
“汗王,人家结婚都是喝交碗酒,今天我和汗王喝个交碗茶。”
“好,好。”于是二人套着臂弯儿,交叉着端起碗。
金花一看,大惊,又不敢喊,即悄悄转身退了出去。她出门靠在墙上,腿软得连步子也迈不开,一身虚汗把内衣都湿透了,冰凉冰凉的。她害怕了,后悔了,跌跌撞撞回到房间,趴在床上,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大不了,自己也喝上一碗。
这边,不到半个时辰,药力发作,先是白彦花满地打滚,接着多尔济也感到肚中不适,强撑着回到寝室,叫人速去怡和堂。很快,范老板到了,进屋时,多尔济正呕吐,把了把脉,观察了舌头、肤色,断定问题不大,从呕吐物的颜色、气味,他已知病因,但不敢冒然道明,只说饮食不周,吃上药休息休息即可。随后,范老板又来到白彦花处,只见床上地上尽是排泄物,恶臭难闻,连翻滚的力气也没有了,翻着白眼,不住的哼哼。把脉观察后,范老板已然明白,无药可救了。
多尔济吩咐阿巴代去范老板的药房将药取回,并叮嘱他一定要问清病因。范老板知道瞒不住,只得告之是蛇胆粉中毒。
天色已晚,多尔济服下药,觉得身上轻松些,将包燕、金花和熬茶厨娘一齐拘到,一问之下,金花都实说了。多尔济震惊之余,庆幸交碗茶只喝了一小口,故无大碍。他闭着眼,看得出,是在强压心头之怒。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慢慢睁开。
“金花留下,别人都退下吧。”
金花知道其其格惨死的状况,怀里已备下药。
“金花,不用害怕,我知道你出手不是针对本王的,”刚说到这儿,阿巴代匆匆进来,附耳道:“药已灌不进去,范老板也说不行了。”
多尔济摆摆手,“明日送进山里埋了,就说得急病死的,谁乱说就割了他舌头。”
阿巴代下去后,多尔济接着说:“你来府上多年,还算勤勤恳恳,也出过力,本王都看在眼里,不会亏待于你。白彦花死了,若你愿意,本王做主将你许配道布登,如何?”
金花只觉头轰轰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偷偷抬起头,只见汗王和颜悦色,似非戏言。她还不知如何应答,只听多尔济又说道:“只是在这之前,你要为本王办一件事,一俟办成,决不食言。”
金花暗想,我一个丫环,能为汗王办何事?莫非这个老色鬼要……事已至此,她只得应道:“小女子愿为汗王效力,但不知何事?”
“起来起来,坐下说话。”
“小女子不敢。”金花一颗心咚咚乱跳。
“本王命你坐下,难道还要扶你起来?”
金花吓得一哆嗦,只得起身坐下。
待听完汗王所言,金花更觉头脑轰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