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大毛加强了宫墙内外的巡视,上午时分,只听一群鸽子唿哨而来,有的落在宫墙上,有几只直接落到大毛身上。他赶紧查找,竟无一只捆带字条。按约定,信鸽空飞表明情况紧急,全部空飞?一定是出了严重状况!大毛立即让人通知第巴府,命顿珠集合全体卫队,自己上马急赴仲麦村。
一进桑结家门,他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信鸽全部空飞,我料想乌玛塘战况失利,请速作安排。”
“啊?不会那么严重吧?”
大毛急了,“请大人先到第巴府商议,都等着呢。”
旺秋随手抓了几件衣物,向老仆交待几句,自己随桑结一块赶到第巴府。
战事如此突然,大家清楚这几年西藏的状况,知道多尔济一旦进藏,首当其冲的就是大人,因而都为他的安全担心。达瓦建议大人暂避宫中,桑结一口回绝,说绝不能牵连佛爷。却杰提议西走堆龙。大毛摇摇头说:“太冒险,从信鸽飞来的时间判断,恐怕对方已接近大桥。”央金大叫:“那就先过了河再说。”
众人遂簇拥桑结向河边奔去。
到了河边,趁随员找船的间隙,桑结平静地嘱咐达瓦、却杰和大毛他们:“蒙古人进城,卫队一定不要去硬拼,守卫宫中,保护佛爷安全。第巴府照常办公,要善于以理周旋。另外,派人火速通知班禅佛爷,请他出面调节。”
央金写了字条,放信鸽传给杰布,命他率贡嘎中队火速渡江接应。
没想到小红急急赶来,一身戎装,佩一把宝剑,任桑结和旺秋百般劝说,就是不回。仓促间只寻到两只牛皮船,桑结、旺秋、小红和四名民兵乘一只,央金率五名民兵乘另一只。桑结本想再安慰大家几句,怎奈水声太响,只好摆摆手,请岸上各位回去。
牛皮船驶离岸边后,由于水势太猛,船体剧烈摇摆,且被冲得顺流直下,一旦遇有旋涡或拐弯处的礁石,后果不堪设想。船没走多远,岸边一片嘈杂,蒙古兵先头部队已经追到,发现牛皮船后,即沿河放箭追击。
央金当机立断,命两个人留船上,余三人与她跳入河中,抓住另一船的边沿奋力向对岸推送,随后,桑结的船上又跳下二人助推。到中流时,几个大浪砸下,三人不见了踪影。央金清楚,冲过这一段就较平稳了,船上两个民兵死死掌着舵,水中三人均受箭伤。又是一阵密集的乱箭射来,小红不停地用剑拨挡着。待接近对岸时,水中只剩央金一人。另一只船已漂出很远。
“央金姐啦,千万坚持住,快到岸了。”旺秋和小红俯在船沿上嘶叫着。
央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能感觉出身上的血被水冲光了,她的意识中还在拼尽全力推船。其实四肢已僵,视线开始模糊,大人也俯过身喊着什么,只见张嘴,一句也听不见,天好蓝啊,该晴了,她在想说大人保重,我还得返回,达瓦和孩子在河那边等着呢……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声来,遂没入水中。
旺秋和小红哭喊着,桑结一声长啸,热泪洒入冰凉的河水。
杰布已在对岸等候,方才的一幕都看到了,众弟兄无不痛哭。
“大人,今年雨大,又赶上农忙季节,集合速度受到影响,现到八百余人,另一半人员正在陆续赶来。我已挑选一百精壮,备好马匹,立即送大人前去昌都,我带人阻击。”
“昌都?去昌都?”
“大人,此处正在两河之间。曲水飞鸽传来消息,大队敌骑正顺山道绕过曲水直扑贡嘎,意在截断通往藏南之路。大毛将军放鸽告知,约两千敌骑正经由达孜铁索桥突进,妄图对我们形成包围。大人,眼下正是一个空当,事不宜迟。”
“杰布啦,谢谢你的安排。可有通向冈巴拉的小道?”
杰布大惊,“西边到处是蒙古人,大人为何——”
桑结作出制止手势,“来不及细讲了,你尽快安排。”
“大人,有一条近道,极荒僻,蒙古人不会知道,只是路径艰险难行。”
“就走这条路,请派个向导。”
杰布说的是那条“鬼路”,他派出十名精干民兵护送桑结,立即动身。此刻已近正午,估计天黑前能穿过多一半险径,同时马上飞鸽给曲水中队,让他们在出口接应。
“菩萨保佑,大人一路平安。”
“杰布啦,我走后,你立即解散民兵。”望着面前这些身上沾满泥巴的、至今连统一服装都没有的朴实坚毅的脸庞,桑结再也忍不住了,合十顶礼,热泪盈眶。随后,一回头,离开。
望着大人一行在崎岖的山道上隐没,杰布跳上一块石头。几年前的毛头小伙子,现在已成长为一名成熟的青年军官。
“弟兄们,大人让我们解散回家,可我们一走,敌骑分路搜索,很快就会寻到他们。另外,我们也要让那些人知道,闯入别人家园,不会是舒服惬意的,让他们尝尝藏南民兵的厉害。是不是?”
“是!”众人同仇敌忾。
果然,海流图率两千骑兵很快就到了,他准备在两河之间的三角夹地兜截擒获桑结嘉措。此时,加上后来渡河赶来的民兵,杰布手下共一千二百人,他们站成方阵,正面迎向奔来的骑兵,大义凛然,毫不畏惧。
看着这个阵势,海流图眯缝着眼睛,嘴角流出一丝嘲笑:这些藏人疯了?不怕死吗?那就让安多马把他们踏成肉泥,看你桑结嘉措能藏到哪儿。随即,令旗一挥,先头马队冲向前去。待相距数十米左右时,只听对方阵中一声尖利的唢呐,前排民兵极迅速、有序地撤向后面和两侧,露出拒马架。马匹来不及急停,顷刻间人仰马翻,后面的又拥上来,乱作一团。此时,又有鼓声响起,民兵奋勇冲上,长枪短刀,一阵砍杀,蒙古军伤亡惨重。海流图不愧沙场老将,急传令,让后军停止前进,这才稳住阵脚。民兵则立即后退,又收缩成一个方阵。
海流图料想阵中还会藏有拒马架,即嘱咐前军放缓速度,若有拒马架,就下马格斗。果然,民兵仍是上次战术,意在逼对方下马,丧失骑兵优势。对方跳下战马,如林的马刀寒光闪闪。民兵立刻分散,二人一组,一盾一刀,配合熟练,有章有法,直杀得对手节节败退。海流图眼看后军阵脚不稳,打一声口哨,两支后备骑兵向民兵侧翼冲去,只见靠后方的民兵又即刻聚拢成一个小方阵,抛出三角拒马架,后备骑兵猝不及防,翻倒一片。
晚霞似锦,残阳如血,双方已搏斗近两个时辰,民兵步步进逼,越战越勇,蒙古兵仗恃人数占优,勉强支撑,均已力竭。这时,在薄暮掩护下,绕道曲水的蒙古骑兵渡河前来增援。杰布分出部分民兵阻挡援军,率余众拼死向前冲去,直杀开一条血胡同,最后终因不敌两面夹击,纷纷倒在血泊中。
海流图找遍了战场,不见桑结,最后断定他东走昌都,即刻命三百精骑追赶,数日后不见人影又返回。
达瓦、却杰他们返回后,组织所有民兵来到宫中保卫佛爷安全。洛桑这才得知情况,深感震惊,更为阿伯的安危焦虑,命人急召三大寺代表商议。而此时,更令他震惊的是,宫前广场已出现成群的蒙古马队。
三大寺代表还没到,丹珠尔却进来禀报。
“佛爷,拉昌汗求见。”
“进来吧。”
“拜见佛爷。”词甚恭,然眉宇间掩饰不住战胜者的骄狂。
“敢问汗王此次兴兵何意?”洛桑冷冷地问。
“启禀佛爷,多尔济欲效法父王当年护法除奸之举。”
“当年小藏巴汗为迫害格鲁,不惜勾结白利土司,在康区灭法毁佛,老汗王与五世达赖联手推翻噶玛政权,乃大义之举,故皇帝赐尔父汗王称号。即便如此,仍赏小藏巴汗一处庄园,令其安居,后因其密谋造反,才被沉入河中。汗王今日之举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桑结嘉措外为格鲁,内实宁玛,长此以往,黄教不黄,教派混乱,僧俗动摇,除之,方可安宁,望佛爷明鉴。”
“汗王想必知之,桑结大人乃五世达赖亲自任命的第巴,且由皇帝加封法王,若其举措失当,理应由宫中和朝廷处置,似不宜由汗王来兴兵干预,若如此,今日你来,明日他来,这雪域高原岂不成了任人争夺之地?!”
多尔济哑口无言,恼羞成怒。
济隆递过一个眼色,洛桑会意,这才转换口气道:“既然彼此同为释子,歧见应通过商议消除,汗王既来,不妨与桑结大人相商,我命济隆总管率同三大寺代表居中调解,汗王意下如何?”
“尊佛爷命。”
多尔济是何等精明之人,他恐桑结与老七联手故欲除之,今六世达赖将“谈判权”交给自己,正是求之不得,于是痛快答应下来。
多尔济走后,洛桑一整天都在为阿伯诵念平安吉祥咒。
却说逃走那日前半夜,桑结一行历尽险阻,终于走出“鬼路”,隐蔽在道口。前来接应的,正是那年演习中出计取胜的庄园主外甥,现已是曲水民兵中队长。下一段由他率手下六人护送。这时,得知冈巴拉山口已有蒙古兵把守,桑结遂示意奔堆龙桥。月光微弱,一行十人顺着山粱背面小路向堆龙桥疾驰而去,避开了大道上来往巡逻的蒙古兵。
后半夜,来到此行最后一站,已经隐隐望见桥头旗杆了。越靠近越令人疑惑,桥头方向黑呼呼的,一片死寂。队长请大人在附近小树林中稍候,自己单独上前打探。突然,数十火把瞬间点亮,封住去路。
“守军何人?”
“应该是我问你,来者何人?”
队长这才发现,面前这个黑衣黑巾的人是个女的。
小红第一眼就看出前边那二人是谁了,便小声说:“大人,领头的是佳莫和小丽。”
桑结和旺秋大为诧异。
“大人,我过去看看。”说着,小红一跃上前。
“小姐、小丽,实不相瞒,大人就在我身后树林中,左右相随不过十人,恳请高抬贵手放行。”
“果然来了。”
“小姐料事如神。”小丽的口吻有些得意。
“小红啦,你们奔波一天还不知道吧?达赖佛爷已命三大寺出面调解双方争斗,请大人在此屋内休息等候下一步安排。”佳莫说。
“当真?”
小丽颇为不满地说:“小姐何曾哄过你。”
小红返回树林告知上述情况。桑结虽然不敢全信,但此时已无退路,若落入蒙古人手中,后果难料,于是答应前去。
这是守桥民兵平时使用的两间房屋,桑结和佳莫进去后,小丽关上门守在门口,旺秋、小红和队长站在不远处,其他几个民兵仍在树林中。
拉萨河实在太累了,阔大的水面汨汨流淌,尽量不发出声响。夏末的虫鸣在这黎明前的暗夜,突然安静下来,生怕打扰了什么。滋润多日的大杨树,轻轻摆着肥厚的叶子,好像在谛听着人间的呢喃细语。修行千年的雪峰,默默注视着脚下的一切,今夜却不时发出轻微的叹息。
旺秋想进去探视,被小丽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