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得不好。”刘彻认真地说,“但我以后会跳得很好的,我很快就会跳得很好了。”
他真的很认真,太认真了,像是恨不得把心脏都捧出来。
月光长久地照进窗户,照着刘彻的眼睛和刘彻的脸。
现在不止是眼睛在发光,刘彻的脸上都亮着闪闪的光。
人的眼睛当然不会发光,人的脸更不会发光。
月光下闪光的是刘彻眼睛里的泪水,和流到脸上的泪水。
他哭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的变化,甚至他自己都好像没有意识到他在流泪。
泪光沉默而无声地纵横在他面孔上,并不悲戚。
可看见他这个模样的人,都应当肃然正坐,应当汗流浃背,空气似乎都因为这几滴轻飘飘的眼泪而变得沉重了。
谁能在这样的泪水面前无动于衷?君王的眼泪,原本就重逾千钧。
但此时此刻刘彻面对的并不是人。
“还要唱歌。”神女说。
她对刘彻的认真和刘彻的眼泪全部无动于衷,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语气也没有情绪波动,冷淡得几乎可以称之为残暴。
她看着刘彻。
那是神在天上俯瞰人间的眼神。
刘彻手里捧着红薯。
他不会跳舞,所以他只能给神女跳一种舞,并没有什么考量的余地。但他会唱歌,所以他要思考,给神女唱什么歌。
这个念头浮现的同时,另一个念头像是影子一样跟着浮现了出来。
不,不可以这么想,凡人如何能揣测神女的心意?
他不可能猜得出神女想听什么,他所应该去想的是,此时此刻,他能给神女唱什么。
长夜安隐,天子的寝宫中寂静无声,帷幕上的云纹在风中轻柔地浮动,梁柱上红黑两色漆画的神人露出冷漠的眼神。
手里的红薯有沉甸甸的份量。
刘彻眨了一下眼睛,发光的眼泪划过他的脸颊。在这样的寂静中,他想起一些事情。
不再是朝堂上的事情了,而是更久远也更长远的事情。
他想起在他年幼的时候,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宣室殿上面君不跪,骄横地索要钱粮、茶盐,还有汉室的公主。
他想起在他登基之后,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不同的面孔,相同的姿态。他们折磨死一个和亲的公主,再来无惧无畏地索要下一次的公主。
一年又一年啊,汉室的公主流水一般地葬送在匈奴的土地上,边疆的战争没有停息的时刻,马蹄声踏过的土地上,处处血流成河。
从前他在宣室殿上旁观,而现在他坐在宣室殿的主位上。
他是刘彻,他十六岁就从景帝手中接过了通天的权柄,偌大汉室,千里江山,天上地下,原本只应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那些匈奴人,不通礼教的蛮夷,怎么敢在他的大汉王朝、在他的宣室殿上耀武扬威!
他不想沉默。
他想出兵、打仗、攻伐、杀戮,匈奴让大汉疼痛,那他就要让匈奴流干全身的血!
可是没有人能理解他,所有人都只想待在这纸醉金迷的长安城里,想将这一场歌舞升平粉饰到世界尽头。
刘彻看得懂他们的意思,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写着,不战尚可安享太平,战则有亡国之虑,则不如不战。
匈奴的屠刀又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就连少数那些主战的人,也都劝说刘彻要等待,说时机未到。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刘彻几乎要将牙齿都咬出血。
岂知时不我待?都是庸人!
刘彻想咆哮,想大叫,想向全世界宣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王令下,逆臣当死!
但他叫不出口,有什么东西硬生生的掐住了他的嗓子。
他要发动一场战争,可他又清楚的明白,他没办法发动一场战争。
战争需要权利,需要兵卒,需要将领,这些他都没有,但他总有一天会有。
可这些也不是全部,战争还需要最重要的一个东西,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无数个深夜里刘彻睁着眼睛望向梁柱上的漆绘,在心里默默计算征伐匈奴、征伐诸侯、征伐百越、征伐天下,需要多少粮草。
他其实不敢想得太深,因为心里知道那个最终得出的数字会把他压垮。
但他没有一刻是不去想的。
怀着一种彻骨的怨恨,他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发起这一场战争。
没有粮草又如何?偌大一个帝国,他总能想办法弄到粮草。因为他是刘彻,所以他相信自己能赢,他赌自己赢!
可在极其偶然的时候,在最深最深的梦里,刘彻也忍不住扪心自问,真的……能赢吗?
直到今天,神女给他红薯,神女说,“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刘彻几乎要憎恨今天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何德何能承担起红薯的重量,他盼了望了想了十数年的重量,他不切实际的妄想成真的重量,他为之泪流满面的重量。
刘彻动了动嘴唇。
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表情突然变了,往日种种疑虑像水一样从他脸上流走了,他咬紧了牙齿,两腮隆起坚硬的弧度。
阴影落在他脸上,浓重得像是他一直以来的蛰伏和隐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显露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刻毒。
然后他唱出了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