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綪雪微闭双目倚在软垫上,马车的颠簸直将她晃得昏昏欲睡。拂晓的雾气和乡间青草庄稼的清香飘进车内,也没能将未得一夜好睡的脑子刺激得清醒一点。早上沈良说什么来着?小贼光顾了两家客栈,顺了不少银子,但马有失蹄,还是被沈良扭送到官府了。关键是这小贼是个小伙子,半夜穿了夜行衣跑到客栈里,实在是有伤风化。这外面的小伙子也忒不像话了,学姑娘家家的用什么香粉呀。房间里那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会是什么呢……
司空綪雪的头昏昏沉沉,觉得那不知名的香气同睡觉这等大事完全没有可比性,便心下一放松,瘫在靠垫里,着了。
马车在官道上颠颠地行进,左侧是农田,右侧是林子,晨曦的红光铺在田间,有种不是乱世的安宁。乱世,吴国以北的大朝廷流水地更迭,不变的是掌权者的贪婪和暴虐。好在吴国的前任国君花滐虽然也是暴戾,却与臣子着实做出几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使得无论是民众的腰包还是国库,都并不如其他大小国一样空瘪。吴国不是没有战争,但那边壤的几场小仗焉能动摇国本?是而不能不算是花滐及其臣子们的一桩功德。何况因为吴国隔开了北方连年的战火,吴越国才能相对无事些。然而吴越国主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也有部分孝敬了北方朝廷,说是北方因着这些不去骚扰一个海边小国倒也说得通。吴越民众只知北方朝廷,而不关心昨天是李家得了权,今天孟家失了势。至于南方的那些小国,经济上大家彼此依赖,这仗么,便自然都是小打小闹了。
听说花滐才不过五十出头,平日里虽然身子已有老态,倒也无损于根本,怎的一下子就薨了?得遗诏继位的是太子花琛,姜皇后所生,听说性子同姜皇后一样淡得如同静夜的莲池。吴国,在北国大梁和吴越的夹围中,在风雨飘摇各方势力逡巡拉锯的本国博弈里,内忧外患,此时上位的太子花琛,要怎样在一众皇子王侯中统辖一国呢?司空云霆目光茫然地看着车门上镂雕的兰草,在心中道,他不正是看中这样一个混乱的政权,才敢那样大胆地行事吗?若想拿到心中想要的,他能仰仗借助的,只有吴国了,不是吗?这个乱世……
司空云霆揉了揉眉间,侧头看着倒在角落里的司空綪雪,不平稳的路面使得司空綪雪的头晃来晃去,纵然有团枕护住,也免不得突然磕在车上。即便这样,她也只是皱一皱眉头,睡得是那样熟。
司空云霆目光微垂,在她行将又一次撞上的时候,伸出右手将她护住,缓缓揽过靠在他的肩上。司空綪雪在他怀中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香甜的美梦。她肤光似雪,发上钗环点缀,素雅而不失活泼。窗外晨光安和,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仿若被这暖光镀上一层金漆,华彩满面,熠熠生辉。她无疑是美的,稚气未脱的纯洁的美。他想起唐梦嫣,一双漂亮出众的眼睛里总含了些许不快和愁思,那时他还小,只觉得那样一副姣好的花容因着那双眸子,瞧上去总是让人心中陡然而生无尽的怜悯。
他轻轻地拥着她,夏日的衣物单薄,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几乎就要融掉他的手心。手心微汗,鼻尖下长春花香和幽兰的淡香缱绻萦绕,他恍然如梦。他心中涌起一缕抓不着的异样情感。他想起过去的那些猜想,猜想她究竟是谁的孩子,倘若她是他的亲妹妹,又倘若她是唐梦嫣与别人的孩子,他会怎样。若是前者,纵使她的母亲伤害了他的母亲,但她终究是他的妹妹,他可以一辈子名正言顺地庇护她,看着她在芜茗山庄水月亭榭的美景中长大成人;若是后者……他只是想这样也好。可是当青木告诉他,她同他没有血缘时,他本以为心底会有的恨意却并未如期而至。眼角眉梢的那抹轻松,再明白不过地坦露他的心迹。原来他这么期盼她是与他无关的一个人,原来他那么不想做她近在咫尺的哥哥。不,不是这样的。他明明是恨了唐梦嫣的,恨她夺走了他父亲,恨她伤透了他母亲。如今,他却怎么可以不恨她的女儿。
那转瞬的轻松突然变成了彷徨。他不知道该怎样。然而他所有因这个消息而起的情绪里,有迷茫、有愉悦、有解脱、有不知所措,却惟独没有恨。他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为了报答唐梦嫣最后的成全,当年他和司空朔被困时,是她决绝地救了他们。他以前觉得那是她本就欠他们的,早已两不相欠。她那时没有死,而他们,也在芜茗心安理得。可是现在,他潜意识里说服他自己,是他们父子俩亏欠了她,毕竟她从来都不曾说过她喜欢那个诺大空旷没有人情味的宫殿。于是他想,只有好好照顾她的孩子,才是真正地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