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脑袋上苍苍白发冒出屡屡青烟,这是运功将酒精蒸发,使得大脑可以正常运转。
恰在这时,彭——天上炸开了传信烟火。
梁子翁出了营帐,看去旗花火箭,又面露疑惑,“……是鳌拜大老粗那边的信号,追命在那边……那老仙这边的蛇血味儿是……”
他自苦思冥想,全营地却已沸腾了起来,欧阳克、彭连虎两边,均大声叫喊,整军列队。
唯独他安安静静,闭上眼睛,伸长了脖子,以极滑稽的模样奋力闻嗅。鼻子在这一刻仿佛成为了身体的向导,循着半空中肉眼见不着的血腥气而动。
有人进来请示,被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打扰。
“虽然与宝贝有着甚大关联,却并非宝贝本身,而是人。他娘的,就是这人享用了我的宝贝!”
“他是谁?既然不是追命那小子,倒也不怕……不好,快消失了!追!”
来不及细想,梁子翁着急那自己耗费二十年苦功的蛇血,不管不顾,足尖一点,已离了帐篷,只留下那不知所措的中层军官。
他的轻功虽不如追命了无痕迹,也是一绝。乃是模仿雪中狐狸捕食动作,轻盈灵动,飘逸洒脱,穿过帐篷入口时,那两面帷布甚至都未飘飞起来,由此可见一斑。
血腥气的来源是山路上方,越走过去,地势越奇,左右两边的峭壁逐渐蔓延耸立,从两边横里凸起、斜着插出,似两柄断开天空大地的锋芒,而一条狭隘的羊肠小道就夹在中间,以此形成所谓“一线天”的奇观。
在赵府城尚未叫赵府城这个名字,还是宋人领地的时候,人们口口相传,将这处奇景称之为“一尺青天万丈长”。
说是“青天”,实则为一路百阶长梯。自然也没有一万丈长,至多数十丈而已。
现在已被丰雪堆积,路上皆是洁白的一团团,无瑕的一块块,歪歪曲曲扭上了天。
一个身影收回打量天空的目光,盘腿端坐在“青天梯”最上处,俯瞰下方崎岖蜿蜒的小道。
风大却惊不了他,雪冷却冻不到他。
他当然就是鹿尘。
鹿尘和丘处机分别之后,便来到此处。但他没有立即动作,而是在青天阶上寻了处地方,扫开积雪,静坐许久之后,方睁开眼睛,喃喃给予自己鼓励,“四品打二品,加油。”
等到估算时间差不多,鹿尘站起身子,伸出自己的手,掌心朝下,缓缓抬起,独伸出了食指。
忽然一震,力量由内而外迸发,食指指尖应声破裂,形成微小的创口。鲜血便在这时候被挤出来了,点点滴滴,随风挥洒,在半空中形成一条血线。
血线呈弧形,像极了钓鱼线。这番动作,也十分像钓鱼。而事实上,鹿尘就是在钓鱼。
大约洒个十来滴血,正这时,天上炸开烟火,他抬头看去,“嗯,师父得手了?”手掌随之一握,拇指食指互相搓揉两下,便将创口收紧。
接下来,在那儿站着静静等待。
也没有等多久。
“来了吗?”
风雪似鬼哭狼嚎的呜咽,鹿尘在其中侧耳倾听一阵,点了点头,“梁子翁,梁老怪,你果真艺高人胆大。”
他的声音刚刚传出去,立即有人响应,“好好好,你这盗药贼,主动送上门来,老仙吸干你一身精血,不日就要飞升仙界。这就叫失而复得,一段佳话。”
这声音在风雪之中,也异常清晰。一个身影闪出来,落在“青天”的起始处。却见他鹤发童颜,面色红润,宽袍长袖,仰头看来,双眼里亮出光彩,灼灼盯着鹿尘,似乎盯着一块肥肉。
两人隔着数十丈长山道,一上一下对峙。
鹿尘站起身来,不急不缓道,“老怪就老怪,称什么老仙?你若算是老仙,便可叫我鹿天尊了。”
梁子翁怪笑一声,挤眉弄眼道,“什么黄口小儿,也敢称天尊?你到底是谁?和追命有何关系?”
鹿尘笑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只需知道老天叫我成仙、神佛唤我成道,你命中注定是我的垫脚石,永远助我往更高地方踩上一步。蛇血是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他的话可气死三个梁子翁,即便在冰天雪地中,这老怪物的脸色依然肉眼可见涨红起来。
“好、好、好……”梁子翁眯着眼睛,“多少年没见你这么不怕死的后生了。”
到这时节,山石、林木,无不携冰棱带雪色,一节节犬牙参差,一把把凹凸交错。梁子翁说话之间,缓步移去,趁着长袍宽大,悄然扶住一根冰棱。
他鹤发童颜,自诩老仙,但始终不是仙人,人人面上称呼他“老仙”,背地里叫他“老怪”。他听入耳中,记在心里,打定主意,非得真正成仙不可。
年轻时,梁子翁相信采阴补阳的练功法门,强押处女破处,却并未起到任何作用。在这之后,便将所有希望放在朱红蝮蛇上,幻想这被各种大补后的宝贝,可保自己白日飞升。
事实上,鹿尘吞下蝮蛇,既没有得道也没有成仙,只是忽然有了二十年功力。
正宗道士丘处机曾说过这世上有神仙,那是广成子、苍璩以及吕祖等辈。但他们实际上是武道的强者,强到了将人世间规则蹂躏,因而只能用仙字形容。
于是仙不是仙,丘处机反而教导鹿尘,自古求仙问道,从来没有结果,追求那些无需缥缈的事情,不如看看眼前受苦受难的人,体会心中各种各样的情绪,然后斩之杀之,杀之斩之,得了痛快。
这些道理谁也懂得,大约有无数人给梁子翁说过,但他充耳不闻,东搞西搞,几十年过去,距离成仙始终遥遥无期。
不过凡事没有白费功夫,他总算也能延年益寿。最起码,他肌肤远比同龄人来得光滑细腻。他的手当然也一样保养得当,那几乎不像是一个年过六十的老男人所能拥有的手。
白、嫩、红润、柔软,大小合适,纤容合度。这手仿佛是玉雕琢而成,却比玉轻盈;仿佛是云捏造而成,却比云实在。
这只手现在就握在一节冰棱上。
这一握,手立刻变了。
几根又大又粗的青筋,陡然从手背弹起。那手掌白的仍白,嫩的仍嫩,只是再没有了丝毫柔软轻盈,被一种宏大的力量所贯彻了,也充斥了,更盈满了。
这一抓只在惊鸿一瞥间。梁子翁表面上仍在恶狠狠说完那番话,微微发力一甩,收回了自己的手,从外表看就是袖子抖了一抖。
嗖一声,似乎从袖子里发出一道黑夜中极不容易觉察的流光,无声无息的穿风过雪而来。
鹿尘笑。
冷笑。
如此一个表情,若丘处机见了,一定感到奇怪。他此生从未在任何一人身上,见过这么一个笑容,却又非常熟悉。
真是非常非常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