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纹一阵波动,晏南修把褐色的鱼竿用力一拉,一条白白亮亮的草鱼浮出了水面,他慢悠悠地收着线,取下鱼后动作利落的扔进了旁边的竹篓里。
离开水的大草鱼在,两尺多的鱼篓里,拼命蹦哒也无法逃脱,只能睁着两个勾出来的眼珠子,把尾巴甩得越来越没力道。
晏南修目不斜视地看着水面,突然发问:“二位将军在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
“这么爱说,不如二位将军帮我想想,如何不费力气的把那帮奸商赶出东沙?”
“……”
“还是你们喜欢喝酒?”
“……”
“就这么说定了,把宅子里那几位喝跑?”
“殿下,你饶了我们吧。”吕茗昭终于受不住精神折磨,很没骨气地道:“喝了一年多了,再这样下去我怕没有战死,却喝酒喝死,不就是开妓院设赌坊吗?只要那些庶民能管住自己,那帮奸商赚不到钱自然就走了。”
晏南修偏头对着吕茗昭一笑,那灿烂的笑容晕在偏西的太阳光里,真他妈好看。
两位将军跟他相处了三年,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纯良笑容的背后,藏的是极具侵略感的攻击性。
还是最流氓的那种。
果不其然,他们听到了夸奖。
“还是吕将军有见地,还得麻烦吕将军好好监管那帮刚分到田地的庶民,千万别让他们走进让他们倾家荡产的地方。”晏南修说完,还意犹未尽的对着彦戎挑了下眉,“彦将军意下如何。”
彦戎马上点头附和,“甚好。”
吕铭昭听得满头是包,他用鱼杆把‘甚好’的大傻子,捅了一下,连忙回绝:“我觉得还是把他们喝跑比较容易,彦将军今日还和我说来着,几日不喝浑身不得劲。”
“我……”
吕铭昭生怕他再说错什么话,急忙用手捂住不懂人情世故大傻子的嘴。
“二位将军胃不酸了,体不虚了?回去吧。”晏南修知道有人听懂了,又笑眯眯地扬起手对着他们挥了挥,“去吧去吧。”
“……”
末了还没忘调侃,“喝最好的酒,那帮商人富得很。”
吕将军和彦戎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没答上话。
在心里把晏南修骂了一百遍,转头扔下鱼杆灰溜溜的朝他府上走去。
走了没一会彦戎似乎有些回过神来了,“宁王越来越精了。”
“他是扮猪吃老虎,以前在京都还没发现,长了张娘们的脸一肚子坏水。”吕茗昭思索半晌得出结论。
两人这一年多被折磨得够呛,宿醉已成常态。
朝中命官过来陪喝,捐赠财米陪喝,所有商人开铺子,要先送上拜帖到王府上,这是什么狗屁规矩。
规矩是宁王立的,酒是他们喝的,这么多场酒,他们俩居然一场都没能逃过。
两人从最开始,偶尔隐晦的表示不满,后来可以不假思索的变着花样在背后骂,到现在已经口不择言的人身攻击,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彦戎慎重的点了个头,表示赞同,稍即反应过来,气得指着某人的鼻子骂道:“本来没我什么事的,要不是你,我今天用得着喝吗?”
某人看到伸过来的手指,连忙蹦开几步,实事求是地说:“你哪次逃过了,宁王绝对熟读过三十六计和七十二兵法,在我们身上试着玩呢?”
彦戎十几岁参军打仗,完全没听出从京都来的这位将军肚子里推卸责任的坏水,甚至和他分析起问题。
“粮商盐商布商.....都能进,妓院和赌坊不也是行商吗?有何不同。”
吕茗昭像看怪物一样,看向着旁边的人,“你去过妓院和赌坊吗?”
“去过啊无非是花钱买乐子和消遣。”
这是彦将军这个大老粗,对唯一去过一次妓院的总结。
吕茗昭仔仔细细的反复打量了他几眼,最后还是觉得他在说谎,从鼻子里低不可闻的哼一声以示不屑。
在京都这么多年,他太了解最赚钱的行当出自哪里,多少有钱人家一夜之间一贫如洗,又有多少本不殷富的人,为博美人一笑倾其所有。
两人骂骂咧咧,一路骂到了府门口才闭了嘴。
残阳把万物都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一阵微风扫过,莫凡的衣襟从一道悠长的影子,变成了在岸边跳舞无头蛇。
晏南修被那影子跳得心烦,就问旁边的人,“人为什么会穷。”
莫凡:“不知。”
“没有规划未来的能力,又管不住自己的欲望。”
莫凡:“能吃饱就行。”
“……”
晏南修冲他摆了摆手,意示他闭嘴。
他犯什么贱,跟他聊,玩呢!
妓院和赌坊迟,早会在这片土地上遍地开花,只是东沙局势刚稳,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治理东沙,用了平均分配土地的方法,才吸纳了大量流民和穷人在此安家。
这些人没拥有过真正的财富,过习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对突如其来的财富掌握不了。他不希望这些人,在还没有习惯拥有财富的时候,稍不控制又回到了一贫如洗的生活。
月光撕破黑幕,落在微微佛动的水面上,倒影下细长的鱼杆,被黑影握在手里深沉又庞大。
莫凡始终像长在地上的死木,站在那闻风不动。
晏南修又犯了贱,“你在想什么。”
莫凡有些茫然地侧过目,答:“什么都没想。”
他目光看向了头顶上那片浩瀚星空。
从暗鹰唯一能活着出来的人,除了武功,唯一学会的事就是没有思想。
“现在想也不迟。”
晏南修看着他愣头愣脑又在发呆,把鱼杆一扔,毫无征兆的生起了气,“回府。”
“……”
莫凡一手提起一竹篓鱼,盯着晏南修高大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些触动。全然不知,前面的人被他气得在心里怎么骂他。
晏南修沿着漆黑的小路一直闷头走,越走越想不通。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开悟的人,简直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跟了他这么多年,也没有半分改变。
给他一根鱼杆,他可以从天明握到天黑。给他一桌饭菜,他可以吃到一粒不剩,叫他砍掉谁的手指,绝对不会砍手掌,整个人就像被下过诅咒一般无可救药的木纳。
晏南修明明知道他是这种人,也不知道在气些什么,总之全身被憋得不畅快。
两人像暗夜里的幽灵走到了城边,脚下的城池渐渐闪烁出星星灯海,千家万户从门窗、从屋顶飘出笑语和饭菜的香甜。
无法想象,几年前这里每一处都是白骨赫赫的人间地狱。
想要一个地方快速繁荣起来。无非是让人觉得有利可图,这点是个人都逃不过。
给穷人分田分地到户,让富人用极低的价格过来安置家业,商人过来做买卖,这一切归结于晏南修的独断和专政,什么都得他说了算。
他也明白如此做,京都的几大家族捞不到油水,会在父皇面前说些什么。
晏南修抱了下双臂莞尔一哼,还好他不在京都,什么都听不到。
两人行过医坊,见医坊外面密密麻麻排了很多人。
晏南修不动声色地看了半天,问:“怎么回事,哪里打群架了吗?”
空气突然凝固。
莫凡定住脚步,思索片刻,一本正经地回:“不知。”
晏南修张了张嘴,化作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又陷入了循环生闷气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