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大地可以孕育勤劳,那么大地也可以掩埋所有美德与动机。
大梁国的冬,是不好过的,特别是对于普通人来说。
刚被解了身契的几位伴当,结伙而行,出没在泰平山脉的山峰和山谷间。
离近看,三人缓慢的行走在铺了一层碎雪的山路上,呼着一团一团的热气。
带头领路的手里,有张手画的地图,上面除了几笔粗放的线条外,还有零星歪斜的字迹。
“进山北行百十里,见“鸡峰石”走向西山道,比官道省半日行程,到临县找陈家。”
后面草草落了款,印戳油泥不足,看不清楚章子主人是谁。
半拉红色,半拉白色,虚虚掩掩,足见主人逐人之心切。
“妈的,被骗了!”
走在中间的人开了口,此人披了好几层破烂干皱的麻布御寒,身型因此看上去格外笨重。
“那个狗地主,是想害我们死啊!”
此人声音更是粗厚苦闷,比一身的行头,更能倾诉生活的不易。
“别张嘴闭嘴死不死的!”
领路的人呵斥到,那人身形饱满,双眸明澄,打理不好的头发向上向外炸起,愤愤的表达着属于年轻人的情绪与生机。
中间那人滔滔不绝起来,
“就不应该听你的,走了山路!
现在到了这破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鬼影都没有,怎么办?”
中间那人被领路的年轻人呛了一句后,情绪更激动了,把迷路的所有原因都赖在了年轻人头上。
“去你的事后诸葛亮!当时在“鸡峰石”分路向西的时候,你那嗓子眼糊屎了,屁都放不出来一个?”
本来就已经迷路了不少时辰,三人从天微微发亮进的山,现在已到了天边隐隐有些红光的傍晚,担忧与不安在行程中加剧。
积攒的恐惧瞬间爆发为愤怒,两人谁也不让着谁,都停下脚步,一个瞪着一个。
“别吵了!别吵了!”
三人中年龄最大的老者竭声劝道。
“都到这个时候了,有吵架的劲儿,留着想想怎么过夜吧!”
老者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应该是年轻人的长辈,年轻人听闻后往前望了望,气不平的留下一句,
“咱们现在还在往山顶爬,这是个迎风坡,晚上风急,休息不得。
咱们爬上去绕到山后,生火也容易些。”
年轻人说完后,那男子小声骂了句,
“假聪明!”
三人继续向前,晚霞继续向后,到了山的阴面,天色也完全阴暗下来,老者开口,
“木奴,再不生火,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年轻人听闻,把手向上申了申,林间的阴风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厉了,他急忙解下身上背的包袱。
包袱里装着全部家当,各种杂物丁零当啷来回直响。
“你也别愣着,不去捡木头,等着把你点了生火么?”
长者的耐心在黑暗的逼近中消逝,对着另外一人说到。
那人听闻后,晃晃悠悠解下身上披的,头上盖的,露出了一副两鬓微白,面黄肌瘦的中年人模样。
“你爷孙俩,没啥本事,就会欺负我。”
中年人说话很不中听,撂下一句后,消失在逐渐发密的雪中。
火生起来了,雪也下起来了。
三人背靠凸起的岩体,紧挨着,烤火取暖。
“你那还有锅盔没,给我吃口,我要冻死了!”
中年人又把那些烂布围在身上,可是并没有什么用,肚子里没东西的寒冷,使他来回打颤,抖如筛糠。
“闭嘴吧,多少时日没活计了,哪来的干粮?”
年轻人也被冻的有些受不了,说话恶狠狠的,不知道这份怒气的源头,是来自天,还是来自人。
听闻后,那中年男人竟哭了起来,只有眼泪,没有声,泪水黑乌乌的,堆积在干涸的皱纹里。
“你说说,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啊?
辛辛苦苦做了一年的活计,到头来,竟要饿死在这山里,做饿死鬼了!
老天爷,给评评理吧!”
中年男子望向黝黑的夜空,老天的回复,就是沉默且浩大的雪声。
“你少说几句,说不定还能撑到明天。”
老年人微弱的声音传来,老朽的肌骨已经无法抵抗寒意,只能全凭意志,努力熬完今夜的劫难,就像他熬过的苦难的一生。
三人陷入了沉默,这份沉默好似让夜雪来的更加肆无忌惮。
三人的衣物上,包袱上,都已积起了半截指头厚度的雪,这时的寒冷已经不光是感觉了,而是化作了一种视觉,是可以轻松刺入脑海的绝望。
中年人最先倒下了,饥寒交迫,使他根本抵挡不了死亡的困意,向永恒的梦境一点点走去。
翻动柴火的声音,让他清醒了几分。
年轻人又去捡了些木头,但是暴雪缩小着他行动的范围,眼前的这一堆又窄又枯的断木,就是今夜仅剩的全部生机。
中年男子把刚睁开的眼又闭了上,好似放弃了抵抗,任由困倦布满全身。
三人不再言语,也不瞧向火光,而是盯着那黑洞洞的山中的夜。
火光逐渐稀微,恐惧袭来,年轻人看向身旁两张苍老衰弱的面孔。
积累的苦难,好似就要在下一刻消散而去,被这具身体束缚的生命,也好像即将获得解脱。
从小雪那日算来,自己断断续续也数日没吃上过硬实的饭了,勉强度日,都是靠从别人家乞来的菜粥。
现在,年轻的生命同样也无法抵抗自然,自然决定要把这一份活力收回。
年轻人的视线开始狭窄,四肢的寒冷褪去,就在他将要闭上眼的时候,一阵白光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