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华见他依然不改,气苦无比,气鼓鼓坐下,抱膝巍巍痛哭起来。
“老人”瑟缩地看她一眼,见她哭得悲伤,也就不再磕头,拣一处石头坐下。
他叹气道:“姑娘,俺听不懂你这些话。俺更不明白,你说这世道不好,咋就怪在俺们头上了捏?”
“朝廷里要收调、收租、收口钱、征徭役,俺们是裹紧了嘴地给呀!大地主们要买地买粮买人,俺们是拼了命地奉承呀!谁活着,不是为了活得更好?可一年到头来,俺们活着,不好,俺们活着,只是为了你们这些穿绫罗绸缎的人活得更好。”
“老人”声音哽咽:“老娘饿死了,老妻累死了,儿子卖了,女儿丢了,地也没了。俺胆子小,不敢裹黄巾,光想吃口饭,给地主去做奴隶,地主们都嫌弃俺老啊!咋到你这里,连世道不好都怪到俺身上了?俺不明白啊!”
他狠狠捶打胸口,抬头望向天上的冷月,早已泪流满面:“吃口饭,咋就这么难?咋就这么难?”
“姑娘,俺们这样的人,活得不像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俺们也不去想活得像人是个啥滋味了,俺们只是想吃口饭,哪怕当条狗,那也比饿死强吧?”
“老人”眼巴巴地看着张春华。
张春华被他说的梗住了。这些天她受尽饥寒,已经很能体会到这人的感受。
可是她还是不理解:“人如果不像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快意恩仇,为义而死,这才是堂堂正正!”
“老人”嗤笑:“意义?意义能吃么?姑娘,你的这些话,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人闲想出来的。俺们活着不琢磨啥意义啊恩仇啊,俺们为了每天吃口秕子,就已经使出吃奶的劲了……”
他望向矿场方向,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你知道不,俺活这么大,今个是第一次吃到饱啊!俺还能再吃几块大肉呢,可是俺怕像三蛋那样突然吃到饱饭,节制不住,给活活撑死。就留了肚子。”
秋风呜咽,拂过暗金色的长草,如怯怯私语。
张春华止了哭声,因为她真的愣住了。
她喃喃问:“吃到饱么?”
“老人”笑着点头:“姑娘是不知道,就是咱许县大地主,姓陈的!他家的奴隶也是吃不饱饭的啊!不说吃不饱饭,还动不动被活活打死捏!你骂这矿场的那什么昂是坏胚?在俺看啊,是真正冤枉了人家。这个世道,像这样的主子,那是圣人啊!”
张春华难以置信地望着“老人”,想起了刚才匪寇们围坐篝火欢乐喧腾的场景。
秋风再起,渐劲,平湖一皱,倒映其上的夜空都晃荡扭曲。
张春华感觉,自己的世界,也像是这湖面的倒影一样,随着“老人”的话,开始动荡扭曲起来。
从小到大,姑姑除了士族礼义,就只给她灌输恩仇观念,只会说天下汹汹,源于宦官。可从来不让她知道,天下汹汹究竟是怎么个汹汹法?
她转过头,望着月光下皱起波纹的湖面,第一次怀疑,也许,姑姑说的也不尽然就对。
也许,曹昂也并非真的是完全的坏胚坏种,他家也并非就是非除不可……
“原来,这个天下,不只有宦官与清流,不只有礼义与恩仇。还有吃饱穿暖,还有数不清的苦命人……”
她喃喃自语,转头对“老人”说:“我想好好地看看。”
“老人”一头雾水:“看啥?”
……
……
曹昂带着曹安民,揪出那个匪寇头子毛蛋,本想狠狠拷问一番,来问出那座匪寇大寨的下落。
结果这毛蛋不等动刑,就欢欢喜喜地将寨子地点说了出来。
曹昂派人去探听,果然不错,于是奇怪地问毛蛋为什么变节变得这么痛快?
毛蛋用草根剔着牙,自豪地说:“俺这叫讲义气!俺吃到饱饭了,还能忍心看大寨里的弟兄们受苦?主人就是不问,俺也要偷摸传个信儿,让他们来投奔主人。”
曹昂听他这么说,不由得脸色一黑。心里嘀咕,看这家伙才吃了几天饱饭,就乐成这样。莫非这座大寨也是个空壳子?
好在派出去打探的毛三苟四回来禀报,说那处大寨防守严密,炊烟阵阵,有些牛羊驴子。而且一些头目样的匪寇,穿戴还算整齐。这座匪寨应该相当难啃。
曹昂这才放了心,下令部曲再探,且准备牛车、炭灰、麦屑、鼓风排、火石、茅草、油布等物。等待时机,就一举打掉这座难啃的大寨。
清晨,矿场外围响起一阵喧哗,有部曲匆忙来报:“郎君!张氏小娘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