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撅着腚撩开门帘往里瞅,玻璃窗框也没怎么透光进去,只瞧着黑乎乎的,能瞧出来几面大镜子,再就瞧不清楚了。
正撅着,冷不丁肩头拍过来一只手,陈建南跟着一激灵,扭回头就见一气派的主儿:上身单面的薄马褂儿,黑缎子,圆领人字襟,窄袖平口,身下一水儿青的长袍,足蹬千层底、灯芯绒的布鞋。
一边倒的发型抹了头油,手里拎着个鸟笼。这鸟笼,宝石蓝的绸布笼衣,千锻出来的白铜嘴儿,接口处还鎏出来个葫芦样式,看着就那么真道。搁“前世”,不看人模样,单就这一身,拿出去谁不喊一声“地道儿”?
再往上瞧,绷着个脸瞅着陈建南,一身的正气。四方阔脸浓眉毛,鱼纹紧凑蚕豆眼,大鼻孔横着个嘴就开了腔:“干嘛的?”眼见着再不答话就要上手的地步,陈建南紧忙讨饶:“对不住您嘞,看看开张没开张。”
“有这么瞅的么!”那人一把攥住陈建南的脖领子,手上用了力气:“老实点!”
陈建南正苦于无话可编时,刚那位拉洋片的主儿赶过来搭了腔:“牛爷,您吉祥。这小子不是贼,过了观音寺,琉璃厂往北,理发店的学徒工,和这儿的主顾算是同行。”
“片儿爷,认识这小子?”“认识认识,他师傅我熟他我不熟,您快点撒手吧。”片儿爷见陈建南一脸的憋屈,紧忙打着圆场,手里拉洋片的小锣槌儿一晃一晃的。
喘了口气,松了松领口,陈建南直向那位片儿爷拱手,嘴上却不言语,就听这二位爷说话。
“牛爷,您这是?”
“小酒馆儿啊,走着?”
“我那儿还没散呢。”
“不耽误您发财,这小子有根底儿就行,都散了散了。”牛爷一挥手示意刚刚聚拢起来的三五人退开,又恢复了提笼架鸟的悠闲样儿,蚕豆眼睨了睨陈建南,嘴角一扬:“也就是片儿爷说话,要不保管拉这小子去街道说话。”
“您圣明。”片儿爷拱拱手,见牛爷走远了,才转回头瞧陈建南:“你师傅派你来的?”
陈建南没敢言语,不知道深浅,只又拱了拱手。
片儿爷见他这样也不恼,笑呵呵的说:“盼着死同行儿?”见陈建南光摆手不说话又自己嘀咕上了:“确实不至于,现在都是公私合营,一起携手奔向社会主义,一个马勺里吃饭。”片儿爷也是个敞亮人,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拿陈建南打镲:“你这是南辕北辙绕迷糊了?”
陈建南重重的点了下头,笑呵呵道:“坐过了站,想着抄近路去店里边,可不是迷糊了嘛。”片儿爷倒是信了,给陈建南指了路,临别前还不忘让陈建南替他给陈建南师傅问好。
陈建南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探明白了路,往前走了一个胡同才猛地反应过来:“这片儿爷和三大爷长得可真像!”一样的清瘦身形,不一样的是片儿爷虽然收拾的紧趁利落,但眼眉间带着一股散不开的忧愁,即使是拿陈建南打镲的时候乐呵呵的笑貌,也显得落寞强颜,和三大爷阎埠贵的酸气迥然不同。
可又一琢磨:“不对!是片儿爷、三大爷和李光复老师长得可真像!”一路嘀咕着,直到走到一家新旧招牌都挂齐整的“大前门小酒馆”门口才真的反应过来——《正阳门下小女人》!有心往里看看有没有窝脖儿和“小女人”,又想起刚刚那位牛爷来,可别再让逮着再审一次了。
缩了缩脖子,一面想着自己眼下所在的时空到底是不是“前世”的时空,一面顺着片儿爷指的路,往北行去。
走过观音寺,绕过七八个胡同弯弯,连问带蒙的,终于瞧见了自己上班的地方。从外边看,宽门脸铺开了能有三四尺长,窗明几净,用塑料布叠成菱形块儿再一颗一颗串起来的门帘子,门头是块大白匾,上书五个黑笔工体字——小白楼理发。
站在一侧的窗户边往里瞅,水磨面儿的地板砖,瞧着就大气、洋气!屋内背着门一溜列开五排座,都是这年月瞧着都新鲜的“蝴蝶牌”理发椅,铁铸白漆,前带脚踏后靠头枕,一水儿黑的绷布沙发面,直对着面前的半人高木框玻璃镜,保准顾客坐上去,还没开始理发就觉得这趟来的值!
正往里瞅着,屁股后面挨了一脚,转回身刚想瞪人,脑袋瓜儿又挨了一瓢儿。就听眼前人粗声粗气的呵道:“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养身子么?”来人手劲儿大的出奇,在陈建南身上一手一脚也没省力气,直弄得陈建南一阵阵发懵,左手捂着屁股右手揉着脑门,佝偻着身子,说不出的滑稽。
来人瞧他这样子,“嘿嘿”一乐,手里头木箱子往地上一扔,里头叮咣一阵响动,双手往后一背,留给陈建南一个壮硕的后背影,径直进了小白楼理发店,塑料颗粒的门帘子“哗楞楞”乱晃。
见陈建南还傻楞在门外,蒲扇手掌一拨门帘子,探出半个脑袋来:“麻溜儿的,还要师父我请你不成?”陈建南这才明白这位虎背熊腰的人就是原身拜师学手艺的理发师傅,紧忙抱起地上的木头箱子,三步并两步的跟了进去,嘴里头也没闲着:“师父,下次轻点儿吧您。”
“怎么着,轮到你教我了?”那人看都没看陈建南,和店里三三两两的人打了招呼,穿堂而过。
陈建南就不能这样了,甭管是在给顾客捯饬头发的,还是搁柜台里嗦楞手指头的,还有正在收拾清扫地面碎发碎屑的,不知道称呼归不知道称呼,可拦不住挨着个的点头露出一副笑模样来,有没顾得上搭理他的,有回个微笑的,也有冲他一呲牙满脸关切询问身体如何的。直把这个“假唐僧”应付出一身冷汗来,才急忙忙抱着东西往后走去。
原来在正厅不起眼的角落,一排木屏风后面,还有一条杂货堆砌出来的小道,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脚底下都不敢踩实了,生怕落不到地上。就这么高一脚矮一脚的绕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