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白发银须、精神矍铄,正是见过一面的肃太师。另一位是个陌生青年,一身暗红长袍,墨发被浑白玉冠齐整束起,装扮十分古雅。他一抬头,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一双生得极好的丹凤眼,狭长明亮、顾盼流转,气韵洒脱至极。
肃太师见到我,面上划过一抹感慨之色。
我快步上前躬身行礼,按照陆青指示,毕恭毕敬道:“见过肃伯父。”转而看向另一人。
肃太师忙介绍道:“这是小儿肃玦,现是国学府士子。”
我颔首一礼,那青年随即拱手,没有说话,但美目薄唇间含着笑意,很是亲切。
据说,肃太师有两个儿子。眼前这位应该就是先皇曾提及的,人称玉郎的二公子,今年约莫十七岁。
国学馆我也有所听闻,是宫里规矩难得宽泛的地方。那里的士子除了圣上校考及例行聚集,其余时间行动都较为自如,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不过,这样的自由不是谁都能享受,皆因这些人都是才智非凡的天下栋梁。
此时,陆青也屏退下人,走了进来,一鞠后,与我同在两人对面跪坐下来。
见我不以官职称呼,肃太师感动中有几分愧色,长吁一口气道:“好侄女,你进宫以来,我未能照拂一二,虽说是怕节外生枝对你不利,但始终心中有愧。前几日收到韩家书信,我才知你坠湖受惊,不知现在身体如何?”
我笑回道:“伯父不必操心,且歌一切安好。朝代更迭,本就事杂,况且伯父是国之重臣,我焉能不明白。”
他面色稍霁,叹道:“难为你了。”继而,对我在宫内住行是否习惯之类事项,关心询问。我自然是回答没什么不便之处,无需他挂心。
闲谈之后,我微微蹙眉,作出一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侄女有事?”肃太师何等精明,立即看了出来。他循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肃玦,道:“在座都非外人,不妨直言。”
我眼眸一转,顿了顿,缓声道:“肃伯父可知,我为何住在这宫里?”
肃太师面色微滞,深深看了我一眼,才神情复杂地点头。这一刻我确信,他知道的原因绝不是对外的那个由头。
“有一事不敢隐瞒伯父。我坠湖之事,是三王爷故意为之,他对我不是厌恶,而是痛恨。”
“什么?”肃太师惊愕出声。
“他将先皇殡天、丹妃被送入皇陵归因于我那日应召皇命不及,耽误时辰。”见眼前人神情果真慎重起来,我继续道:“我爹曾说过,祥云之事仅有少数之人知晓,那年纪小小的三王爷怎会知道?这便罢了,侄女心中一直存在的不解之处是,我爹曾和先皇约定,若先皇召我进宫,接应之人必是肃伯父您,可为何那晚来的却是个到现在也查不出身份的赵公公?”
我言辞间急切甚重,陆青待我说完,才轻轻一拽我的衣角,对肃太师歉意道:“小妹思念家人过甚,难免心急,话语唐突之处,请肃伯父不要介意。”
“我自然理解。”肃太师缓缓道。
他沉吟稍许,才开口:“那日中午,圣上确实派人传召,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惜我恰不在府内,未能及时应召,才让歹人钻了空子。至于三王爷从哪里知晓祥云之事,我并不清楚。不过先皇极其宠爱丹妃,应该不会瞒她,三王爷有可能是从他母亲那里听到。”
“伯父那日为何不在府内?”陆青躬身给肃太师续上茶水,眉也不抬,随意问道。
肃太师面上有一点微不可觉的僵滞,却依旧语气平和地解释道:“一位远亲身体不适,我只身赶去探望。因平素府上和她不太往来,家人不知地方,才未能及时传递皇令。”
陆青点点头,没有再问。
我余光瞥了一眼陆青,见他面色平静,就定了定心,按照之前说好的继续:“我从冷宫险逃一死,本就心里惴惴,这次坠湖之后,更是日夜难安。不知伯父能否体谅且歌心情,将那日的情境告知?但凡有一星半点线索,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对潜在暗处的黑手一无所知,竟日惶恐。”
肃太师看向我,他的脸上虽有明显的岁月痕迹,但仍看得出年轻时的清俊出众,只是,这张脸此时布满了复杂的情绪。
“圣上已在调查那夜之事,他对陆青和你都颇为信任,此时擅自妄动非明智之举。况且……你不过是个女子,知道了当天的事又能做什么?不如静候圣上的消息。”
这话听上去没错,若我只是个关心绣花礼数,最多不过想想嫁人后如何伺候夫家的女子,定会明白,倚靠强者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我不是。就算没甚出众之处,我的身体里却住着一个现代的灵魂。
从那冷宫耳室出来后,我心中就存着一股劲儿,想亲手揭开真相。不管谁是那个暗地谋划的人,能对平素未曾结怨的人下此狠手,实在残忍至极。
我直直望着肃太师,丝毫不肯退缩,“肃伯父,您是我爹挚友,最是了解我们韩家忠贞不二。且歌绝对无意涉足宫中纷杂世事,可我知道,寄希望于他人庇护,自己却安于现状、闭塞视听,无异于立于刀俎之下,任人鱼肉。暂不提冤屈难伸,如果将来有人利用此事蓄意加罪,我不但难以自保,还会连累了家族。这,实非我愿。”
我伏下身,头抵住膝盖,行了本来郡主身份不必行的大礼,一字一句言辞恳切,“且歌当伯父如家中长辈,不敢隐瞒心中所想,只盼能早日清白回家。伯父若有丝毫为难,且歌完全理解,也请不要勉强。”
“侄女请起。”肃太师忙探身伸手虚扶,眼神有感动,更有无奈和唏嘘,半晌儿,长叹了一口气。
我起身瞬间,隐约觉出一道幽静的目光扫过来,可微微偏转过头,只瞥到一旁的肃珏垂着修长的脖颈,低头一动不动。
肃太师低声道:“也罢,圣上恩准我见你们,便是默许有些话我可以告知。刚才,我不是故意搪塞,而是真的担心你们为寻真相,贸然行动,惹祸上身。”
“伯父放心。我们定当谨言慎行。”陆青面色微动,郑重承诺道。
肃太师默了一瞬,半闭了双目,道:“那日之事,我将所知之处告诉你们。但此事关系甚大,两位应知轻重,绝不可外传。”
我和陆青毫不犹豫地穆然应诺。
“你离府那晚是个多事之夜。”肃太师缓缓开口,面上看不出神情,目光虚虚掷向远处。